蚍蜉录-御前

蚍蜉力微，群聚未必不能撼树。——《蚍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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垣，城墙也。

傅仪宁为父皇赐给他的近侍小安子取了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长垣。

“刚好你姓安，安长垣，为我大越稳固边墙之意。”

“奴才万死不忘，定当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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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长垣跟随傅仪宁时只有十岁，说是主仆，更像伙伴。傅仪宁读的书，安长垣多半也读过；傅仪宁的政见，安长垣多半都了解。

傅仪宁下旨赐恭王的沈侧妃号姝，安长垣领命而去，懿兰问：“皇上不怕安公公弄错了字？”

傅仪宁说：“长垣自幼跟随朕，最知朕心。他亦颇通才学，拟写圣旨亦不在话下。”

这一刻起，秦懿兰对这位御前总管半是敬重、半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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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长垣与北月不同，他不是秦懿兰可以用恭敬与施恩拿下的人。而相比困囿后宫而自傲的陆司礼，安长垣见识的牛鬼蛇神更多。他对谁都谦卑恭敬，对谁都疏离客气。

就是那副永远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让秦懿兰心生忌惮。

不能被她拿捏在手的，那就只能被她毁掉。

然而安长垣看穿了她的虚伪，却料不到她的前路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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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全十一年，傅仪宁将一道重若千钧的圣旨交到安长垣手中，嘱咐他：“去两仪殿，交给贞嫔。”

圣旨中写了什么，安长垣一清二楚。

他郑重应声，往两仪殿而去。

陆灿对于他的到来有些惊讶，在看清圣旨上所写时更是一脸惊诧。“皇上，把遗诏交给我？”

安长垣一拱手：“娘娘名位虽废，一切礼制却仍为皇后。而今后宫之中，唯您执此诏可令百官信服。”

陆灿捏着圣旨的手一点点紧起来：“……所以，皇上留我的命，留我住在这里，就是为了保全他的颐贵妃。”

“也为以防万一，拨乱反正。”

陆灿笑：“谁不能拨乱反正？恭王不能么？为何偏是我？”

因为她终究不是个政客，她会愿意保全秦懿兰的身后名声。

“皇上对您，是敬重的。”

陆灿没再执着于此，她将圣旨收好：“公公放心吧，若秦氏当真如此胆大妄为，本宫自当持天子遗诏矫枉。”

安长垣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在了裕忱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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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二，皇帝崩逝当日，安长垣被人按着一头磕死在龙榻前，甚至没有看清动手之人的面目。

但他也能猜到，无非是颐贤夫人。

他想，没关系，自己一死殉主，还有贞妃手中遗诏可保江山无恙。

他没能料到，就是贞妃提出要他死，正如傅仪宁也不会料到，陆灿居然会参与矫诏篡位。

“刚好你姓安，安长垣，为我大越稳固边墙之意。”

长垣死，大越城墙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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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将安长垣磕死的人是他的徒弟，被安长垣一手带大却也永远被安长垣压着出不了头的小丰。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皇城宦官代代不变的规律。

当颐贵妃身边的夏风找到他，让他杀了自己的师父在太极殿上宣读圣旨时，小丰知道，他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

他答应得果断，甚至没有要求回报，因为他清楚，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可估量的财富与地位。

作为先帝留下的近侍、在金殿之上宣读遗诏的大太监，他的生死不容小觑。若秦懿兰胆敢杀他灭口，下一秒就会被傅仪昕拉下太后宝座。

那么，秦懿兰就只能许他一切可许之利。

新帝登基，小丰成为了浩浩皇城中万千奴才的头儿，他还得了一个姓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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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丰自知自己是立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自然难免骄矜。在他成为御前总管的日子里，秦丰唯二承认的两个主子，一是颐太后，二是小皇帝。

认颐太后，是因师父死后，贞太后的不忍。

秦丰听到贞太后说：“生生磕死的？……未免太残忍。”

而颐太后却说：“左右都是要死，怎么死重要么？是您说安长垣留不得，而今这般，倒像是我一人筹谋。”

秦丰欣赏颐太后的魄力。他们是一路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够不择手段。

认小皇帝，是因这小主子当真聪慧。

傅承启是秦丰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从他刚登基时在六大顾命大臣之间展现出的平衡之术，到他亲政后手段利落地拔除一个个权臣，傅承启走的每一步都沉稳敏锐，颇有圣主明君之姿，让人心悦诚服。

也许正因为傅承启的过分优秀，在看到傅承襄的荒唐可笑时，秦丰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位九五至尊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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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才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这么大的事竟无一人来过问朕！真当朕只是个摆设么？！说什么皇帝是木偶人，朕身后的绳子分明都攥在她一人手里！”

傅仪逊回朝、太后再登太极殿后，年轻的小皇帝在甘露殿里无能狂怒。

秦丰心里觉得好笑。他想，如果是先帝，定能够隐忍不发徐徐图之，但若是先帝，皇太后也不必大费周章揽权不放了，她早去平江园养老了。

但秦丰终归没有笑出声，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在一旁，完全没有要去劝解小皇帝的意思。相反的，他暗暗把小皇帝这些话记下来，想着回头回禀给皇太后。

徒弟来问他怎么办，秦丰冷笑：“怎么办？这宫里还有谁能叫皇上消火？”

如果安嫔让小皇帝平息怒火，那大家都乐得清闲，如果安嫔是来火上浇油的……秦丰就更乐意看皇太后好好教训这不知轻重的无知小儿了。

傅承襄在那儿拿着玉玺发脾气，他的徒弟着急得满头大汗，嘴皮子磨破也劝不下来。

秦丰终于看不过去，上前去给徒弟解围：“皇上，昔年仁帝年少登基，为除权臣也不得不封贺氏为后，并封胡氏、佟氏为贵妃。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都不付出白得好处的好事呢？”

“平民百姓还能做主自己的婚事呢！”

“可皇上不是平民百姓！您要是做平民百姓，怎么遇得到安娘娘呢？”

“章帝有贤贵妃，仁帝有容妃，宪帝有福贵妃，高宗有和妃。这些帝王宠妃哪一个做了皇后的？可这些宠妃哪一个名气不比中宫皇后响亮？皇上又何必在乎眼前？”

秦丰想，自己这辈子没这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过，他随便哪个徒弟都比皇帝机灵。

可惜，傅承襄是个一根筋的朽木。他不仅没有接受身为皇帝所要付出的代价，还砸了玉玺。

徒弟将缺了一角的玉玺捧到秦丰面前时，秦丰终于认定，这皇帝是教不好的。

他接过玉玺，直往长秋殿去。

皇太后对皇帝砸玉玺的荒唐事勃然大怒：“你去告诉皇帝，这样的事若再有，哀家便做一回文徽太后绞死他的安嫔！”

秦丰当即领命而去——他巴不得小皇帝和安嫔这对蠢货赶紧死了。

他回到甘露殿，把皇太后的话回给皇帝。

“谁让你告诉太后的！”傅承襄再次无能狂怒起来，“若是朝颜有个好歹，朕唯你是问！”

小皇帝狠狠往秦丰膝盖上踢了一脚，拔腿就要往长秋殿而去。

秦丰疼的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跪在地上，看着皇帝往外冲出去便喊：“拦住皇上！”

小太监们立刻拉成一张人网守在甘露门前，任皇帝如何叫嚷都不为所动。

“秦丰！反了你了！”

秦丰捂着膝盖一瘸一拐地上前两步，一张脸冷若寒霜：“皇上若是将太后娘娘气出个好歹，也不必再住在这甘露殿了。”

“你大逆不道！”

“不信皇上可以问问摄政王。”

秦丰绝非危言耸听。

如果说朝堂之上认可皇太后能力的占一半，那么认可皇帝能力的就是没有——因为皇帝真的没有能力。

若是傅承襄把太后气死，宗室是一定会讨论废帝更立的，摄政王不是不敢做伊霍的人。

而这话落在傅承襄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

他知道，皇兄临终前曾让他去苏杭好好孝敬母亲，这把龙椅本就该是摄政王的。在傅承襄眼里，皇位这么好的东西，摄政王离它一步之遥，怎么可能不想要？一旦自己德行有亏，摄政王一定会取而代之。

秦丰看着小皇帝终于偃旗息鼓，冷着眉让小徒弟把人架进殿内，又打发人去回禀太后。

很快，如他所料的，禁军将甘露殿团团围困。

他笑了一声，甚至吹起了口哨。

毕竟禁军困的只有皇帝一个，不干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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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元七年五月三十，大越历史上最后一个天子临朝主政的日子。

沈笠立于金殿之上直指安妃诸罪，大有不处死安妃不罢休之意。

傅承襄怎么肯？他积压多年的怨气一朝迸发，将与皇太后的针锋相对摆上了明面。

实际上，哪里是针锋相对？他从来也不是皇太后的对手。

“皇帝发癔症了。还不把人送回甘露殿好生照顾？！”皇太后说。

秦丰知道，这一次，小皇帝不会再那么容易出来了。如无意外，他将永远活在皇太后的枷锁之下。

秦丰竟有些松快——伺候这样的皇帝七年，他也实在是受够了。

于是他应得极快：“是。”

抬头的那一瞬，一枚砚台砸上脑袋。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奴才的死活。

耳边小皇帝和皇太后的话语渐渐模糊。秦丰觉得有些好笑，枉他自以为聪明，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结果到头来还只是权贵根本不会给一个眼神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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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碎碎念：

1-秦丰对傅承襄的蔑视

后期看不起皇帝的，除了傅仪昕、沈笠为首的文武百官，还有秦丰、裕忱这样的小角色，这是皇权衰微、礼崩乐坏的具象表现。

2-秦丰之死

死因是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可以想象他当时倒在太极殿上的心理活动：我还可以抢救，有没有人管管我的死活啊。

但可悲的是，没有。

皇太后与皇帝正在进行一场空前激烈的权力争夺，在这些高高在上的野心家权谋家（这两个词可能有点抬举傅承襄了）眼里，秦丰就是一只蝼蚁。

他明明有才能有智慧，甚至挺像沈笠，但只因为是个阉人、奴才，就注定被无视，湮没于尘埃。

3-关于傅仪宁不杀陆灿的原因

罪不至死+政治需要

黄杜鹃局后法正司审明白的只有两件事：陆司礼用红花害了云顺贵妃腹中胎儿、陆灿曾指使陆司礼用红花谋害徐知意嫁祸尹青萍。

傅仪宁很清楚，前者是陆家指使与陆灿没关系，后者徐知意没受到实际伤害，尹青萍死，是当年傅仪宁自己做的决断。他当初可以深入彻查，但为了稳固八姓还是舍了尹青萍，因此这也不完全是陆灿的锅。

只不过事情已经闹大了，满宫皆知陆灿有罪，傅仪宁不得不废后。从废后之后傅仪宁在傅仪宣秦美兰婚礼上对陆灿老爹的态度也看得出来，他仍然在笼络陆家，自然不可能杀掉陆家的女儿。

至于说用陆灿保秦懿兰的名声，那是傅仪宁很晚才有的想法。

徐知意丧子的蜜蜂局里傅仪宁怀疑的其实是秦懿兰，但是一没证据、二有感情、三有孩子。

他既知陆灿无辜，又想保全秦懿兰（真不是兰兰子啊喂），所以他贬了陆灿。

之后傅仪宁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继承人年幼。这种情况下傅仪宁只有把皇位传给弟弟，那就必须提防秦懿兰为一己私利矫诏篡位，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来牵制秦懿兰。临死前傅仪宁越级晋封陆灿为贞妃也是为了使她拿出遗诏时更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