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青州回暖，明珠商行所在的地段繁华，商贾穿行不绝，来往的马车不乏有金丝楠木作车辕的豪富人家。

衣食无忧了，便会在乎脸面，谁家有了阴私都会关起门骂，迈出大门又是满脸倨傲。

可这日的动静格外大些，碗碟儿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也不知里面的人骂些什么，仿佛千般委屈都和着泪落了肚，吐不出分毫。

“啪——”

几个小童向周家的大门扔石子，边扔边唱，“周员外，老不羞，六十老翁娶新妇，可怜老妻无颜色，关在柴房无人知，更有儿媳倒大霉，十箱嫁妆迎婆母，若是仔细瞧一瞧，婆母竟是风尘女......”

明溪坐在周宅门外的大杨树上，磕着瓜子看戏，越发觉得这个位置选得妙，低头便可看见周员外一家精绝的表情，任是他们闹翻天，也够不到她一片衣角。

附近的人将周宅围起来，新奇得伸长脖子，指指点点。

明溪笑着朝小童扔了一袋饴糖，“大声点，待会姐姐请你们吃烧鸡！”

小童们更卖劲，引得不少商贩也围过来，哪怕周宅的护院出来赶人，百姓们仍然越聚越多。

明溪坐在高处，小腿儿垂在树枝一晃一晃，这副样子也被不少百姓看去，可众人只是笑着叮嘱她警醒点，别摔着。

身为青州第一商行东家的长女，明珠不需要惧怕任何一个白丁，更何况明珠商行被称作‘善人堂’，众人供着她都来不及。

然而山中的猴子也只敢在山大王不在的时候威风一会。

“明溪！你是不是想上天！居然穿成这样趴人家墙头丢人现眼！”苏氏拿着柳条围着老杨树打转，身旁是一群劝和的仆妇。

坏了！娘怎么舍得出府？她这两日忙着布置府上迎接客人，今天怎么想起她这号人物了？明溪吐掉瓜子皮，小脸垮了垮。

她连忙抱着树干从另一侧滑下去，‘不小心’踩碎周宅的屋顶，从另一侧跃下，然后继续逃窜。

苏氏准备追，却猛地一阵头晕，然而她决计不肯放过明溪，吩咐仆妇，“去追，罚她抄心经一百遍，抄不完就在相国寺关到老！”

明溪绕进巷子，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婢女婆子，布鞋踩在泥水上溅起不少泥点子。

巷子不长，很快她拐上主街道，不料耳边传来拳脚声，明溪一愣神，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位牵着白马的青衣公子，瞧着身形单薄文弱，正被一群拿着棍子的流民围着，青衣公子戒备地抓紧缰绳，一只手按在箱笼顶盖上。

明溪看不下去，再想到方才的拳脚声，谁欺负谁已经很明显了，她蹭地冲进两拨人马中间，“大胆，一天天没少到粥棚卖惨，背地里竟然做这等没本钱的生意，信不信我让我娘把粥棚关了？”

流民们后退几步，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跪在地上，但仍然不肯离开，仿佛在讨要什么。

明溪索性将他们的棍子都收了，看他们怎么伤人。

青衣公子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倏尔扔出去几粒碎银子。

明溪不满，正要理论，凭什么他们伤人还能讨到好，余光看见明府的人追到巷子口，顾不得多说，扛着棍子就跑。

她不知道的是，几个流民慌张将碎银子捡起来，朝青衣公子磕头。

靛青衣角一闪而过，那公子的声音温润，“下次讨银子莫要近身。”

一炷香后，明溪被押回家里，换上湘色牡丹花纹织金锦裙，老老实实地跪在正堂，聆听母上的教诲。

苏氏‘啪’地一拍扶手，吓得明溪抖了一下，“娘是不是太惯着你了，让你觉得东家长西家短你都管得，整个青州你都可以横着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骑到墙头上听别人的墙角！”

“树上，那树不是周家的。”明溪弱弱争辩。

“不修女德！”苏氏喝了声，一阵头晕，她扶着额头。

明溪见状，上前替苏氏抚背顺气，扭头吩咐仆妇，“快把灶房煨的参鸡汤端过来。”

然后服软认错，“下次我就站在地上看热闹，绝对不会害娘丢脸。”

苏氏：“还有下次？”

明溪摇头，“那要看周员外还娶不娶......”

苏氏作势要打，明溪一咬牙将脸凑过去，刚刚及笄的少女肤若凝脂，卷翘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圈阴影，唇不染而朱，眉不描而黛。

苏氏最后只是用帕子虚打了几下，“你呀，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荣国公府的信儿里说了，启航稍作准备就会动身，驿马的脚力不足，路上耽搁怕有足月，可启航要来，马匹自然不差，路上用不得太多时日，我就怕他和信前后脚到。”

自从收到信，苏氏难得将商行的事放放，找来工匠将明府上下修缮一番，垂花门的雕花重做，园林山石重新布置，苏氏甚至将府上的路重新铺上石板，似乎生怕那位硌着脚。

苏氏并非看中荣国公府的权势，她也是出身京城的贵女，娘家对荣国公夫人有恩，这才有了交集，甚至早就为明溪和周启航交换信物。

明溪眸子稍暗，话含在舌尖打个转，还是说出口，“娘舍得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来去足有五百多里，送信都难 。”

苏氏推开她乱蹭的脑袋，“不想去也得去，到了京城有荣国公府护着，好歹算是太平日子。”

她后面说了句什么，明溪没有听全，只是隐约听见一句世道艰难。

她扬起戒尺在明溪背上敲了一记，“启航快来了，你警醒点，不许说什么出格的话，也不许再往外面跑，若是再闹出今日的事儿，你让人家怎么看你？总之你老老实实呆在家，否则仔细你的皮。”

明溪敷衍地点头，领了抄心经的罚，端着一盘点心离开。

她刚走到廊下，就见几个仆妇匆匆指挥婢女打点院子，她心中有了预感，便在廊下站定。

果然门房小跑来禀，“东家，来客了！京城来客了！”

苏氏一喜，连忙出去迎接。

明溪跟在苏氏身后，她是商户，士农工商中，商最是无足轻重，苏氏也无意将她与官家小姐作比，定什么不许见外男的规矩。

苏氏边走边和下人交代，“去把碧螺春沏上，再去玲珑食肆买几盒刚出炉的糕点，再给松竹阁送几双新的绸面被褥，前几日送去的衣物拿出来晒晒，免得潮气重了让他不舒服，管家，去拿库房的钥匙，取圆悟法师赠与的那套茶具，还有那套白玉湖笔，这可是给启航准备的见面礼，不能寒酸了去......”

明溪慢慢地跟在后面，并无即将见到男子的羞涩，哪怕人人都说周启航会是她未来的丈夫，可她没有设想过两人见面的场景。

一群人迎出门，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牵着马的男子，眉目清朗温润，长眉入鬓，鼻若悬胆，肤色冷白且下颌锋利，来人着一身靛青色长衫，站在三月春阳下。

竟然是她方才救下的青衣公子。

男子声音清淡，“伯母，晚辈齐沐白，与启航相熟，相约出游，此番叨扰了。”

苏氏面色一僵，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但热络不减，她四处看看，“来了就好，那，启航人呢？”

明溪朝马匹驮着的两个箱笼努努嘴，伏在苏氏耳边小声嘀咕，“兴许他不想来呢？行装托友人送来，自己留在后面。”

苏氏哪里会看不出来，但是她向来要求明溪，不管别人怎样，自己要立身正。

她轻声呵斥道：“你瞎说什么？”

齐沐白将目光从明府的匾额移到明溪脸上，“他路遇阁老居所，想留下请教学问，托我将箱笼先带来。”

箱笼打开，下人忍不住吸一口气，珍珠玛瑙玉石等各种材质的首饰堆满一个箱笼......

齐沐白道：“启航说这些首饰留在身边容易招眼，雇了镖师，托我先行带到。”

“镖师？”明溪忍不住探头寻找，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赵师傅了。

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仆人看苏氏满面笑意，以为来者正是明府未来的姑爷，忙不迭将白玉湖笔奉上。

齐沐白挑眉，“礼物贵重，似乎不太合适？”

苏氏一咬牙，“合适，怎么不合适，齐公子仪表堂堂，合该用最好的湖笔，府上已经备下接风宴，不如咱们进去聊。”

价值连城的白玉湖笔就这么到了齐沐白手中，苏氏自然不会说煞风景的话，嘘寒问暖将人迎进府。

一时间宾主尽欢。

来的人不是周启航，明溪便没有凑上去的打算了，得知周启航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来，明溪绷了半天的骨头又松泛下来。

等仆人搬走箱笼后，明溪悄悄靠近齐沐白的马，赞叹道：“皮光紧如剥兔，眼圆满如悬铃，前望如鸣鸟，后望如蹲狗，这应该就是赵师傅说过的良马，千金难求啊。”

她拿着豆饼靠近，马儿却喷了个响鼻。

明溪躲开半步，紧接着眼珠一转，笑了，“福伯，把这匹马带去西马厩。”

福伯一惊，“这样会不会出事？”

大齐实行马政，民间大多养马，相马术也盛行起来，明珠商行家大业大，搜罗了不少的良驹。

而西马厩养着许多母马，每次到配种的季节，才会挑一匹公马放进去。

明溪知道这匹马价格不低，她只是想要几匹马驹，应该不过分吧？明明是他的马占了便宜。

“放心吧，我会和齐公子讲明，春天嘛，万物本性如此，它又有什么错呢？”明溪壮着胆子递过去豆饼，还矮身看了一眼。

嘿，果然是公马。

齐沐白正被设宴款待，余光看见厅外有人影一晃而过，他垂眸，慢条斯理地夹菜。

只是他只动素菜，晾着满桌的鸡鸭鱼肉，未动一箸。

苏氏哪里看得这幅场面，吩咐婢女布菜，“都是地道的青州菜，比不得京城烹调细致，但是下了大料，也有一番风味。”

齐沐白轻轻用筷子压住公筷，“伯母好意，可惜我跟着父亲礼佛，茹素惯了。”

苏氏哎呀一声，直呼可惜，“你是不知，伯母最会做素斋，相国寺每年的庙会都会请我掌厨，改日也让你尝尝。”

齐沐白含笑谢过，心中却在思忖，明珠商行的东家果然善钻营，相国寺出过三位高僧，供奉舍利，香火鼎盛，昔日太后曾亲临参拜，苏氏打着会做素斋的名义，轻而易举便可和达官贵人的夫人们相交。

难怪有人说，若能让明珠商行为他所用，青州上下尽在掌中。

明溪在外面听了一会，吃了一巡，正是交情浓时，她确定此刻开口，齐沐白绝对无法拒绝，于是她打发走婢女端着菜入内。

“齐公子，您的马......”

“小姐，不好啦，震风从东马厩跑出来，正和那匹白马打架！”

啪的一声，齐沐白的筷子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存稿充足，欢迎享用！

男女双C，主打一个纯情暧昧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