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沐白与她对视片刻，诚恳道：“明姑娘，并非在下冒犯，你平时很少动用脂粉，顶多涂点发油，加上整日和男子待在一起。”

他顿了顿，顶着明溪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沉吟道：“没有太过明显的姑娘做派。”

明溪的唇角一寸寸拉下来，“也就是说，你没把我当成姑娘。”

齐沐白心知她会这么理解，无奈道：“那倒不是。”

明溪阴阳怪气：“那就是说，我没有那种浓妆艳抹的姑娘更有魅力。”

她也不知为何，每次碰到好脾气的齐沐白，她都想竖起最尖锐的一面，妄图撕裂他温文尔雅的皮相，看看他心中是否真的无怨无恨。

齐沐白好脾气笑笑，“哪里话，明姑娘相貌出众，性格伶俐喜人，不比别的女子差。”

明溪心情瞬间变好，隐隐还有些委屈，她以往总是听别人指责，她不如别的女子端庄稳重，乖巧安静，仔细想想，这居然是少有的肯定。

明溪嘴角弯了弯，又觉得因为这点彩头就欢喜，显得自己特别幼稚，便绷着脸上前，“下一家去哪，我听你的，但刘茂说的没错，大多数行首并不会买账，这群人聚集起来也是不小的麻烦。”

齐沐白早就猜到这种情况 ，笑了笑，“我自然有安排，不然明姑娘猜猜看，吉安去哪了？”

明溪想想，“他肯定也在忙活这件事，看来齐公子还有后招。”

吉安带着一群流民到了行首们家里，吆喝道：“给你们送人手来啦，这些人都是京城御史家的下人，手脚灵巧着呢，以后让他们帮忙，你们就是半师，万一这手艺入了京城贵人的眼，还要将你们封为御用工匠呢。”

行首们不像刘茂，和齐沐白几人有很深的过节，一听御史，那可是朝堂的人。

再看那些流民，做活手脚麻利，虽说没人敢教他们真正的手艺，但也不敢薄待。

有机灵的流民回过味了，这是让他们扯虎皮当大旗。

有的流民开始表演，他可是在御史的书房里磨墨的小厮，帮他老人家考察御用匠人，谁要是藏着掖着，就是信不过御史大人。

明溪听见吉安的话，笑得肚子疼，“等他们发现自家的作坊开得满大街都是，又能怎么办？齐公子该不会讨一块牌匾挂上，当朝御史心头好？”

齐沐白无所谓道：“反正青州流民越来越多，到时候也会有作坊遭殃，倒不如交出手艺养活更多的人。”

但总有一些人非要闹事，扰乱计划。

刘茂一直等行首们联合商讨，但左等右等，没人给他报信，他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出门找了茶叶行行首。

茶叶行行首正教流民们炒茶叶，门外有人闹着要闯进来，他放下铲子擦擦手，“谁啊，这么大胆。”

一看是刘茂，乐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盐运使大人的贵宾啊，今天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

刘茂探头往里面看，“老董，你就这么把手艺交出去了，不怕养活徒弟饿死师傅吗，何况那些人粗鄙，一看就是吃不饱饭的流民，你居然相信那些人的鬼话。”

董行首没说话，院子里又走出来几个行首。

刘茂看着昔日的友人，目瞪口呆，“你们居然都愿意听信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老董，你们糊涂啊，吃饭的手艺都交给别人，那以后咱们靠什么活？”

董行首挠挠头，“可是，纸行已经有新的行首了，你说了不算。”

刘茂错愕地看着众人身后走出来的熟悉身影，失声道：“张六，你居然还活着！”

张六一瘸一拐走到前面，哪怕只是几步路，也耗费他很大力气，站定之后他喘了几下气，“刘茂，你身为纸行行首，不为手底下的手艺人考虑，一心只顾你的一己私利，你也不想想，金阳那边已经开始造反了，咱们这些老百姓能到哪里找一份营生？到时候家没保住，手艺也七零八落，连混口饭吃都难，谁管你死活。”

刘茂愣住了，“行首变更，必须通知我谁让你们越过我，直接决定谁是行首的？”

他双眼赤红，疯疯癫癫地抓着头发，“不可能，我是给官爷当过书童的人，张六算什么，凭什么抢走我的位置？”

说着就要冲上去，他已然受不了这种打击，挚爱被夺，又被接连羞辱，他在十里八乡抬不起头，原本以为可以苟延残喘保住行首的位子，没想到居然被张六摘了宝座。

巨大的落差一下子引爆了刘茂的怒火，最后一丝理智被燃烧殆尽。

张六慌忙躲闪，但大伤刚愈的身体根本躲不过去，一不留神被绊倒在地，他的身体太过虚弱，眼看着刘茂即将冲到眼前，张六轻轻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张六睁开眼。

刘茂被一个短打的姑娘制服在地，那姑娘的靴子甚至还在他的脸上碾了几下。

明溪看见刘茂这张脸就来气，“行首，一个手艺的领路人，你有能耐时别人可以捧你，但如果你德不配位，别人凭什么惯着你？”

等明溪挪开脚，刘茂眼前仍然有些发昏，但那些个熟人他绝不可能认错。

以前为他鞍前马后的手艺人，现在挡在张六的面前。

那些人里面，还有几个格外苍老瘦弱的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刘茂。

刘茂愣住了，他认出那些都是鬼村的人，曾经养他长大，但也因他困苦的人。

一个鬼村的小孩弱弱道：“他要是当了行首，我们就没地方去了。”

“对，他很坏，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声音起初很小，但后来越来越大，个个气愤激昂。

一个老者叹气，这人穿着粗布衣，满脸皱纹苍苍，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出来。

这老者看似很虚弱，但刘茂却瞬间收敛了凶狠的神色，叫道：“刘大伯。”

刘大伯失望道：“茂子，我以前对你严苛，严寒酷暑也要让你读书，可不是为了给你更多害人的机会，你看看人家张六，虽说不认识几个字，但他被你诬陷后也不连累村里人，还一心替村里奔走，这叫骨气。”

刘茂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看着刘大伯的拐杖，身体还记得那拐杖打在身上的感觉，忍不住瑟缩一下。

刘大伯却没打他，只是宣布：“以后纸行行首就是张六，至于刘茂，姑且逐出行里，勒令其永远不得从事这份手艺。”

周围人一致叫好，张六感激地朝楼上看去，拱手道谢。

楼上的雅间内，香炉袅袅生烟，齐沐白单手支在窗台，看见张六后微微颔首，放下窗。

对面的赵守义沉默片刻，食指一下一下弹着茶杯壁，看着水波一圈一圈漾开。

“这群行首，都是能人，手艺人入行要交行费，学成了也要交银子拜谢师傅，出门碰见麻烦找找同行，立刻有一堆人把他们当祖宗，不知道有多威风，如今却甘愿让出甜头，哼，如今也到了他们断尾求生的时候了。”

齐沐白淡淡道：“随便他们如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打不起来，各方只会争夺物资罢了。”

他莞尔道：“这是好事，乱世才能发财，舅父还是尽快召集人手，镖局兴旺指日可待。”

赵守义心头微微一动，凑近了期待问道：“召集人手，又待如何？”

齐沐白重新斟茶，微微笑道：“自然是趁机敛财，反正人手足够，何愁银财不来。”

赵守义手指哆嗦地指着齐沐白，半晌无奈道：“你当舅父当真不如那金阳的贼寇，翻不起风浪？我从战场死里逃生，如果想造反，谁能拦得住，你走吧，别在这耽搁我的大业。”

他气呼呼地走来走去，没想到唯一的外甥居然看不出天子失德。

忍了又忍，赵守义骂道：“天下群雄并起，你想缩起来，那就继续当狗皇帝的忠臣吧，我倒要看看，齐家的乌纱帽还能保多久！”

然后甩袖离去。

齐沐白独自品茗，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道黑影。

齐沐白动作微顿，眸中划过一丝冷冽，淡淡问道：“来了？看来他也知道青州的动向。”

黑影声音粗糙，像被砂纸打磨过，“御史已经在转移财物，但明面上还在率领老臣在朝堂死谏，请求招安金阳，不过......”

话没说完，黑影被吉安一把搂住，心口一烫，多了一包炒栗子。

吉安揉着她的头发，“小影子，怎么舍得出来了？京城的老狗做了什么大事，连你都惊动了。”

黑影面露不耐，将吉安一把推开，“御史暗中和金阳联络，让他们假装圈山为王，暗中分成兵力扰乱朝廷对边关的粮草供应。”

吉安嘶了一声，嘀咕道：“小影子还是这么古板。”

齐沐白没理他，眉头皱起，想起这位养父，虽说是文臣之首，似乎此生最大的成就该是死谏帝王，让史官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他却知道，养父从来不在乎名声，他注定是枭雄。

有人造反，比如赵守义，是为了家族的血海深沉，而养父则是单纯喜欢乱世而已。

黑影顿了顿道：“不止御史认为明珠商行有利可图，宰相也看上了这块肥肉，年初就派了亲信前来，辅助尤玉良夺得明珠商行的财富。”

齐沐白食指叩着桌面，“去查宰相的亲信是谁，顺便将这个消息透漏给周启航。”

吉安哼哼两声，“我早就这么做了，明溪好歹与周启航有婚约在身，他该管。”

齐沐白揉揉眉头，起身：“罢了，让那两人合作，等争出王，什么都迟了。”

吉安和黑影原本想坐下来吃一顿，但主子走了，两人也没法继续吃。

黑影满含怨念地摔了盘子，“明明是友人的未婚妻，咱们主子倒是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