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跑出半里路的样子，树丛忽然内陷成了一个山谷，月光洒落下去，一对对幽绿的眼珠子正在山谷里晃荡。罗望往山谷里跳去，腐烂的味道立刻冲入鼻腔。落了地，奇怪的声音更是响亮，他一抬头，只见前头几头脏污的豺狼正在互相撕咬，遍地都是残肢死物。

再仔细看那几只豺狼，有的已经断了腿，有的甚至只有半个脑袋，但他们依然在疯狂地互相撕扯。

这些豺狼都疯了吗？

“争地盘吗？”风玦也从山头落了下来，但闻到这滔天的臭味，又一扇子停在了半空。

罗望没有回答，又靠近了几步。离他最近的豺狼终于发现了他，立刻朝他扑去。罗望挥手将豺狼打飞，又抬脚蹋了蹋一旁的尸体，道：“都僵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死的。”他说着，指了指一头肠子拖在外头的豺狼，“你不如说是僵尸在争地盘。”

僵尸？

风玦感到心中一动，隐隐不安起来，“不好，九棘君要出事。”

话音未落，罗望首先冲了出去，速度之快，快得树林都劈开了两半。可当他回到惊鼓堂前，水寒已经挣开了捆仙绳，正在大杀四方。

鸣惕帮的人又多了些，白练堂堂主秦剑和横贯堂堂主姚升也到了，正和张拂萧勉一起与水寒缠斗。萧勉对水寒还是有所顾忌，竟一时半会儿制不住，其他人倒是无所忌惮，但都修为不够，难以近水寒的身。

渐渐地，水寒有些力不从心了。鸣惕帮听的就是万事万物，一下便发现他呼吸乱了，鸣惕帮众人心照不宣，一齐祭出了各自的法器，似乎要将人打个灰飞烟灭。

罗望猛地出手，灵气游走，将他们的法器都收入手中，而另一只手与水寒对了一掌。水寒退开两步，露出绿幽幽的眸子望着他。

风玦一愣，这对眼珠子简直和那些豺狼一模一样。他喊道：“敲晕他！”

罗望便把法器一丢，回头抓住水寒，对着他脖子一敲。水寒没晕，想后退。罗望把他拽了回来，又是一敲，这才把人弄晕过去。

鸣惕帮的人都惊住了。

这是什么人？能在眨眼间收走堂主们的法器，又能在一两招之内打晕九棘君，这到底是什么人！

萧勉不笑了，紧紧看着罗望。罗望扛起水寒，说道：“我来看着他，直到惊流派的人到来为止。”

萧勉道：“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罗望便指着风玦，“你来说句话。”

风玦只能硬着头皮上，“诸位冷静一下，此事疑点颇多，在下一定会守着九棘君，不让他再闹事，等鸣惕帮与惊流派的仙尊赶来来主持大局。”

白练堂秦剑道：“人又不是你制住的，你能保证？”

“啊，这个……”

罗望插话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纷若君的灵物。”

空旷里一片抽气声。

秦剑收剑入鞘，道：“没事，我没意见。”

萧勉也道：“那也只好如此了，万一九棘君在我帮出了什么事，无功尊者怕是不会放过我们。既然纷若君愿意担这重责，在下只能佩服而已。”

横贯堂姚升也表示赞同。只是张拂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要求三人待在惊鼓堂附近的厢房中，由鸣惕帮弟子看守。

谈妥之后，罗望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扛着水寒往厢房走，鸣惕帮的弟子不敢近他身，纷纷让出道来。风玦打开扇子，露出“顺巽御风”，对着众人连连抱歉，这才跟着罗望走了。

两人将水寒搬到屋内的床榻上，木门一关，便看到四周围满了人影，然后门扇噼里啪啦一阵响，门窗上已贴满了符撰。

屋内两人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抓着水寒的手探了探灵脉。灵脉的岔路多了不少，似乎是爆裂形成，而裂开的灵脉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风玦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紧紧皱起了眉，但手却突然被罗望握住，将他和水寒分开。

罗望道：“是尸蛊，小心被缠上。”

风玦不解，“既然是尸蛊，活人就不会有事吧？”

“所以你会先变成尸体。”

“……这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

“以前不老山就常用这个喂尸。这种还算是比较低等的尸蛊，只会让人发狂而已，高等一些的还能保留心智，唯命是从。这些尸蛊还会顺着相通的灵脉到活人身体里去，中之即死。”

风玦愣愣地看着罗望，“你说……什么山？”

“不老山。”罗望又重重地说了一遍这个名字，“北沧境内不老山，□□之首。以前他们繁盛的时候，整个北沧境全都是蛊尸，后来收敛了一些。”

“不老山？”

罗望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想问什么？”

风玦将扇子一收，“我从没听过不老山。”

罗望彻底沉默了。

风玦道：“我师从仙尊，也算是见过各种人间风物，若有真有这么厉害的□□，定是听过的。”

罗望回头抓过水寒的手臂，咬破手指，用血画了一道符。不一会儿，那皮下便鼓起了一个包，很快那肿块又蠕动起来，罗望用刀挑开旁边的皮肉，入刃一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粘在刀刃上被带了出来。一到皮肉外，那东西便化成了一滩血水。

罗望用手指蘸了点血水，给风玦闻，“有一股霉豆腐的味道，不老山的尸蛊虫都是这个味道，因为他们的舟胄邪尊在吃霉豆腐的时候悟出的这个蛊。”

风玦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霉豆腐的味道。他再抓过水寒的手，一探灵脉，那个奇怪的东西果然已经没了。

“舟胄邪尊不但喜欢吃霉豆腐，还喜欢吃臭鳜鱼、腐乳什么的，不老山的长生宫里都是这个味儿，所以我们都在私底下叫它茅房。”

风玦看着罗望，罗望也看着他，似乎想证明他所言不虚。但他说的这些根本无法求证。

就在这时，水寒醒了。

罗望眼疾手快按住他，风玦立刻催出一个千里传音，“你破坏了鸣惕帮的丹炉他们要找你算账但我们认为另有隐情所以将你保下等你师父来主持公道。”

风玦将这么多字一口气说完，累得够呛。

而水寒没有挣扎，听完后张了张口，道：“多，谢。”

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一些古怪，但发音却是很清晰。

罗望见他冷静，便放开了他，也用千里传音问：“你和白虎仙什么关系？”

水寒的嘴动了一阵，似乎在调整发音，而后道：“朋友，救他。”

这次，他的声音更加清润了些。

罗望又问：“谁抓的？”

水寒想了一想，认真道：“狗贼。”

风玦不知道罗望说了什么，只能听见水寒的回答，于是他好奇地问罗望：“你说他什么了，他这么骂你？”

罗望没接话，继续问：“狗贼是谁？”

水寒便指了指脑袋，“狗。”

罗望有些懵，这水寒是不是独自游历久了，根本谁都不认识？

风玦道：“他为什么说自己是狗？”

罗望忍不住解释道：“他说有个狗脑袋的抓了白虎仙。”

风玦怔住。

罗望道：“这个九棘君是不是独来独往谁也不认识？”

风玦点头，“是啊。”说完便愣愣坐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罗望不好再问，便把水寒往床榻边上赶了赶，“你一个释人睡什么觉，让出来给纷若君。”

水寒也看懂了他的意思，忙地起身，腾出位置给风玦。

风玦也不推辞，衣摆一撩，打坐入定去了。

罗望和水寒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仿佛在给他护法。但没多久，水寒的头便垂了下去，他刚大战一场，灵气耗竭过度，熬不住夜。

最后，还是只剩下罗望一人，瞪着眼睛看空荡荡的房间，屋中只有一个烛台，一张木榻，实在不像人住的地方，这可不是萧勉嘴上说的什么以礼相待。

他缓缓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再回头看时，靠在床榻边的水寒忽然变了模样。又变成那个磕得头破血流的少年，只是这一次，他脸上清透，但眼眸中似有烈焰火光，咬牙道：“不老山又怎样？迟早拆了北沧境内的那个大茅房！”

罗望忍不住笑起来。待他回过神，发现水寒正莫名看着他，而他正对着水寒露出诡异笑容。他赶忙用千里传音解释：“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在想些往事。”

水寒的嘴巴动了动，发出声音，“你，释人？”

罗望点头。

“别想，会疯。”

罗望使劲看着水寒，只看到他一脸认真的神情，回忆过去怎么就会让人疯了？要是会教人疯狂，灵岚阁的人不至于还煞费苦心地给他找回忆。所以这个“会疯”，难道说的是他自己？

他想着，仔细推测了水寒的年纪，那样貌还带着少年的稚气，或许战死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岁。

水寒摸了一把脸，以为自己脸上沾着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他不擅与人交流，忙避开了罗望的眼神。

罗望想了想，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信了水寒的说法，不再强迫自己去回忆以前的事。

他便也如风玦那般打坐，进入化境。

常人闭目匀气，会缓缓进入梦境，但修炼之人会力求进入练境，诣在睡觉时提高修为。修为境界再进一步，才是化境，此境中时空重塑，入境一夜可以抵上常人几年。罗望入化境，就和平常人睡觉那么简单，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而然。

比化境更高一层的是天上境，听说是灵魂出窍至另一天，可遨游仙境，游历三界。回来后或许时间只过了一瞬，或许是金身不腐几十年。不愿回来的便直接羽化登仙，再不留这凡尘俗世了。

不过这天上境罗望也只是听说，毕竟与梦游仙境相比，睡中命卒才是更为常见的事，谁也不知道这无法描述的天上境是否存在。

化境中灵气千丝万缕，包罗万象，罗望捉气捉了一夜，醒来神清气爽。

他一睁开眼，便看到水寒枕在风玦的膝盖上正睡得香。他有些惊讶，像水寒这样因为灵气耗竭而陷入昏睡的躯体，常常会无意识地靠近灵力充沛的地方，也称作寻灵。罗望惊讶的是，他在化境中散发的灵力居然还不如风玦的打坐。他单只以为风玦利用炼境进阶修炼，却不知他用的哪个修炼法门，竟散发出比化境更为丰沛的灵力。

此时，罗望的脑海里出现的居然是“欲速则不达”。

他走近了风玦，将手轻轻地抚在风玦的天灵穴上，一下便发现风玦体内的灵气涌动得厉害。若说经脉中的灵气会循环往复，如同海边的潮汐起起落落，但此时风玦体内的灵气已经不能用潮汐来形容，而是海啸。

这太危险了。经脉一旦承受不住，就会像海边的堤坝一样决堤，经脉断裂，非死即伤。

罗望决定仗着自己高于风玦的修为，入风玦的梦境一探。

他的双手一结印，九脉通灵，结经接络，两气相融，万念一心。眼前一片混沌后，慢慢拨开云雾，见到了风玦所见。

极目而望，满是血腥。风玦在杀人，而且是在徒手撕碎□□，残肢断臂被他高高抛起，落在身后。那里有一座尽是血肉的山，山头鲜血淋漓，山体白骨累累，看得罗望寒毛直竖。

风玦就是这样在炼境中大肆屠杀而提高修为吗？这种怨，这种恨，如此下去，怕是要走入岔境。

他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隐隐约约的，罗望心中的怨恨也逐渐被勾起，他似乎对这个梦境非常熟悉，他曾经也好像在这样的尸身血海里挣扎。若他有满腔怒火，有无处申诉的冤屈，也一定会创造这样的梦境，用万千的枯骨来铸就自己的成仙之路……

罗望猛地惊醒，忙退出了风玦的梦境，再待下去他怕要迷失了心智。他惊诧未定之余，忽然想起同风玦上惊蛰山时的那一出闹剧，若那人说的都是真的，风玦从一个下等仙府的家奴到顶级仙门的仙君仅仅用了几年，难道就是用这个梦境强行提升的修为吗？

他正想着，忽然见到门上有个淡淡的影子。他一惊，急忙定睛看去，原来是有人站在门外，人影正落在门上。

是谁在门外？

罗望正要开口问，那影子动了动，随即响起了敲门声。罗望便起身想去开门，这时，有个声音直入脑海：“你回来了……”

罗望一凛，背后冷汗涔涔，

“你是谁？”

风玦被他的声音喊醒，迷迷糊糊道：“你干什么？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

罗望道：“睡什么睡，”他说着再看门外，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他这才舒了口气，“再睡就……太阳晒屁股了。”

“嗯？”风玦抬眼看外头，只见门扇外还是黑黢黢的，哪有太阳的影子。他便看着罗望，肃然道：“不要再打搅我睡觉了，容易气行岔道。”

罗望稳下心神，又想到了风玦的梦境，感觉不妥，便道：“我教你入化境吧？”

风玦一怔，“你会入化境？”

“是啊。”

风玦不敢信，“当今世上只有昊阳宫的亢龙元尊才会入化境。他无传人，入境之法便也失传，你怎么会？就算你会，为什么要教我？”

罗望道：“爱信不信，你学不学？”

风玦点头，“学。”

“那好，你记住了，从今天起，首先消除戾气，等戾气消完了，我们就开始。”

“消戾气？”

“这玩意儿就算不入化境，多去一些也是好事，对吧？”

风玦将怀中的扇子掏出，缓缓展开，然后看着扇子上的字许久。

罗望问他：“怎么了？”

风玦道：“我本来就没什么戾气啊，直接教我就好。”

罗望说：“以防万一，消一消再学。”

“好罢。”

见风玦答应了，罗望便坐在他身边，把手覆在他手上，通了一道灵脉，“来来来，我们先念十遍清心咒。”

“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