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阳君所在为昊阳宫赤煞殿,乃是九殿之中主司战斗的宫殿。下阳君也常年在外征战,只不过战斗之余,喜欢找些花前月下的乐子。
赤煞殿一直都是琴环在打理,一切都井井有条,除了有些花团锦簇纱幔朦胧的。
一群赤煞殿弟子持剑而立,在百年花树下两两演武,刀光剑影里花叶纷飞,居然……还有点凌霄飞剑葬落花的意思。
罗望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不少别殿的女弟子在外处偷看。他这才又看琴环,眼神复杂了些。
练功的弟子见下阳君来,忙停了打斗,迎道:“下阳君。”
而后又道:“清莲真人。”
见到风玦,也整齐道:“纷若君。”
到罗望处停住了,罗望自己道:“我刚入门,各位师兄好。”
众人便齐声道:“师弟。”
下阳君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让自己的弟子叫罗望师公又觉得说不出口,忙道:“去吧,别耽误了修行。”
众人散去,四人这才入了大殿。赤煞殿内依照的还是琴环的喜好,引溪流入殿,栽种莲花,而各色名剑悬于莲花之上,笼以朦胧金光。此番美景入目,赤煞殿这名字再凶厉也被这柔情消减得干净。
入了殿,再转到后堂,那里金丝缠柱,黄藤如缕,薄水滑石,苇花几簇,对光处设有案几座位,几人便寻了位置坐下。
下阳君说完了自己的艳遇,开始说自己的战功。他嘴巴不停,正说得兴起,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望琼殿的佩仪真人带人来赤煞殿有要事告知。
听到佩仪真人的名号,琴环的脸色并不好。风玦把扇子打开,遮住脸,不阴不阳地道:“我一出事,就有人要找我姐姐的麻烦。”
下阳君道:“让她直接来这里。”
不多会儿,便有一女子领着几人进来,也是昊阳宫的金缕白衣弟子服,手擎着腰间佩剑,貌美而色厉,道:“下阳君,我路过元城时抓了个贼人,他好像知道一桩往事。”
“哦,说来听听。”下阳君眼皮也不抬,似乎兴趣不大。
但佩仪真人露出高兴的神态,忙叫身后那人上前。那人被绳子缚住了,长得甚是贼眉鼠目,形容猥琐。他上来左右瞧了瞧,看见坐在上位的琴环,道:“就是她。”
佩仪真人道:“你确定是那位坐在下阳君左手边的那个女子吗?”
“是的。”
琴环冷笑,“我与这位……贼人素不相识。”
佩仪真人道:“不认识不打紧,他识得你就行。”她说着对那人道,“你说吧,你当年看见了什么?那位下阳君眼中冰清玉洁的夫人当年做了什么?”
那人连忙道:“小的十三年前在印萍府做工,发现府内的大总管喜欢在柴房里和人偷情,就常常扒窗户偷看……”
下阳君忍不住道:“你这找的什么人?”
佩仪真人笑道:“听他说完就是。”
“……我有一次看见那大总管领了个很漂亮的孩子,说什么你给我摸一摸,我就给你馒头吃……小的不敢说了,小的怕说多了污了各位的耳朵。”这人说着浮起一丝笑意,说不出的恶心,“我记得挺清楚的,那小孩就是下阳君身边的这个女人。”
琴环怒道:“胡说,我虽然出身印萍府,但从来没去过什么柴房。你为何要在此污蔑我?而且十三年前的事了,你怎还会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人?”
那人道:“我没污蔑你,你这长相我不可能认错。”
佩仪真人道:“用身体换馒头吃,确实可怜,清莲真人的过去真是令人唏嘘短叹。但是师兄,你想过没有,印萍府为什么要培养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舞女,为什么要送到你身边呢?”
罗望皱起眉,这佩仪真人可不是来同情琴环的,而是专程来恶心人的。
下阳君的脸色确实难看,神情万般复杂。
这时,风玦道:“口说无凭,你可看清楚了?那个孩子腰上的胎记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想了想,道:“是花形的。”
风玦转头问下阳君:“我姐姐的胎记什么形状,下阳君应该清楚吧?”
下阳君一拍案桌,怒道:“我夫人腰上根本没有胎记。敢在我赤煞殿胡言乱语,看来是嫌命长了。”他一击掌,那人便随着掌力飞出,直飞出殿堂不见踪影。
佩仪真人惊住,急忙道:“下阳君,你这……”
“这什么这,”下阳君打断道,“你有这空多加修炼,少在我夫人身上动心思。”
罗望这才从震惊中回神,猛地站起,道:“我出去透透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望一路径直走出赤煞殿,来到弟子们练武的花树下,此时天已经黑了,演武也已结束。宫灯点起,只花树下一片通明,纷纷扬扬的落花映在灯火里,泛着金色的光。赤煞殿的弟子正在休息,见到他来,便围了上去,问:“小师弟,你入的赤煞殿吗?”
罗望摇头,“不是。”
“当然不是赤煞殿了,下阳君前两天刚征战回来,哪有空?”
“那是哪个殿?”
罗望再摇头,“我也不知道入的哪个殿。”
“哈哈,哪个殿的都不知道啊?不过哪个都不要紧,别去那个黑不溜秋的地方就是。”
“黑不溜秋……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弟子立刻轻了声音,“就是黑水殿。”
“为什么?”
“师兄们提点你呢,你别去就是了。”
“哦哦。”
“那收你的师父是谁?”
罗望道:“亢龙元尊。”
赤煞殿众弟子倒抽一口冷气,顿时安静无声。
许久,有人道:
“你骗人的吧?”
“对对,亢龙元尊从来不收弟子。”
“寻我们开心吗?”
罗望便摊开手掌给他们看了印记,众人又是默了一会儿,罗望道:“各位师兄,我想和你们切磋切磋。”
“不不不,不能叫师兄。”
“不过,比一比可以。”
赤煞殿的弟子顿时兴奋起来,一时忘了辈分,一个个地嚷着要和罗望比试一番。
风玦从赤煞殿出来的时候,花树下一片人仰马翻,而罗望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尽兴。风玦将扇子一收,也拍出一掌,罗望与他对了一掌,又将后劲一收,道:“伤好全了吗?不怕再受伤?”
风玦道:“好的差不多了,我近日进步不少,我们切磋一下?”
“不要。”
风玦便收回手,扫兴道:“那算了。”
罗望看着他,欲言又止。
风玦再道:“刚才的事让你见笑了。”
罗望道:“我不懂。不过,这都是你们的选择,我自然不会笑话你们。”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风玦问:“你怎么了?”
罗望道:“我难受,我真的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风玦默了一会儿,道:“姐姐摆了家宴,我来寻你一块儿赴宴,来吧,姐姐的手艺很好,吃些好吃的心情就好了。”
“我……”
“你不是最爱吃了么?别多想了,吃了就开心了。”
罗望便随着风玦重新回到内堂,那里琴环正在忙碌地布菜。依着位置坐下后,罗望发现风玦桌上的菜与众人的都不一样,好像全是药膳。他不解,正听见下阳君道:“阿玦,你多吃点,这都是我从各地采买回来的珍贵药材,今天不吃完了不准回去歇息。”
风玦笑道:“下阳君客气了。”
罗望一怔,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用完宴席,风玦还要与他姐姐说些贴己话,罗望就先独自回厢房住下。
那厢房里松繁竹茂的,一片翠绿,罗望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风玦布置的屋子。他在屋子中看了一会儿,便倒头躺在了被褥上。
风玦身上总有股松针的香气,就连这里的被褥上也是同样的味道。罗望阖上眼睛,便看到一片葱葱郁郁的松林,清风如锦缎一般一丝一缕地挂在林间,在松林的最深处游走着一条蛇,那蛇的皮如羊脂玉般白皙,哧溜滑腻,缓缓地游到一松木处便缠了上去,蛇身摩挲在树皮上,发出嘶嘶的声音,蛇头左右钻在树叉间,又绵又紧地蹭着分枝,渐渐地,那蛇头变成了一张人脸,竟是风玦的模样……
“不要睡在被子上,都被你睡扁了,这可是江南芳馨苑的蚕丝。”
罗望听见声音猛地一抖,从床榻上跳起,便见风玦正把他拽起,脸上满是大仇得报的得意。
“你怎么回来了?”罗望反问,回头看去,那松软的被窝被他睡出了一个凹陷,居然还有头和四肢。
风玦皱眉,“怎么就一床被子?我得叫人再备一床。”
罗望露出一个坏笑,道:“纷若君,让在下贴身保护你吧。”说罢,一把将风玦扑在床上。
风玦道:“你在我的地盘上欺负我,当我是吃素的么?”说着一拳捶在罗望胸口,将人打退一步。
两人过了一会儿招,最终坐到桌边喝茶。
罗望道:“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你那个契的主者是不是下阳君?”
“是。”风玦爽快地答了,“他常年征战在外,我保他性命,他保我姐姐的地位,只赚不亏的买卖。”
“所以那时候你修为忽高忽低身体羸弱是因为在替他分担伤痛?那一晚,你轻易被打成了重伤,也是因为他恰好把内伤渡给了你?”
风玦点头,“正是。”
罗望不知怎的,蹿出一股莫名火气,道:“你就这样拿自己的性命换江湖地位?”
“他是我姐夫,有什么不应该吗?”风玦驳道,“更何况,赤煞殿为正道冲锋陷阵,惩处邪魔,我为这天下安定出一份力有什么不对?”
罗望看着他,沉声道:“但你真的愿意把命交给下阳君吗?”
风玦反问:“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和我的姐姐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位,难道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我……”
“世上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的。”
“不,风玦。”罗望忽然大了声音,“没有任何东西比你自己更重要。”
风玦忽然笑了一声,道:“你生前一定过得顺风顺水的,所以才会以为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个。”
“我不想和你争这些,我只是……”罗望忽然顿住,他只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才认识风玦多久,哪来的资格对他指指点点?
风玦见他不说话了,便也软了口气,道:“那我们就不争这些,先商量下床榻怎么分吧。”
罗望道:“你睡罢,我一个释人又不需要睡觉。”
“你这个释人早就不在常识之中,我怎好随便推测你?”风玦笑了笑,“况且你刚才不是睡得好好的么?”
罗望想到那处梦境,感到脸有些发烫,忙道:“我不睡,刚才是意外。”
“不睡的话,我想你应该有事要做。”风玦几步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取了一份画布出来,一打开,是一张昊阳宫的地图。他指着那上头的一处,道,“为了准备法广大会的事,各门派主持事物的弟子会来得早一些。前两日,鸣惕帮的笑言君已经到了,就住在这丹顶院,你不妨去探探他。”
“你去不是更合适吗?”
“今晚我不太方便。”风玦的话一顿,“你看到了,我今晚被塞了不少补药……”
罗望一愣,言下之意,今晚下阳君还要再渡一波内伤给他。他心中莫名烦躁,道:“他倒是无所畏惧地逞英雄,却把伤都渡给你,也太没有担当了。”
风玦却不以为意,“你要是像他一样斩杀过百千邪魔,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罗望一口气闷在胸中,道:“我说不过你,你说的都对。”说着,便扯过昊阳宫的地图,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