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拿着亢龙元尊给他的腰牌，在昊阳宫如入无人之境，凡是看到腰牌的弟子都不拦不阻，甚至不问。

夜色深沉，他便像寻宝一样，拿着地图在昊阳宫内乱转，最终找到一处院子，上头的瓦片用的不是青瓦，而是朱瓦，门厅上挂着牌子，上书“丹顶院”。就是这里了。

他给守卫的弟子晃了晃腰牌，便长驱直入，直到内厅。

室内，萧勉正在阅看文书，身边弟子三三两两的，在清点物资。对于罗望的到来，他并不惊讶，而是放下手中的文书，主动道：“紫菘君，进一步说话。”

罗望便答应了。

萧勉烧了一盏灯笼，领着罗望拐入厅外的桐木林子里。天上月色晦暗，道间灯火飘摇，林中静谧，萧勉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当日在惊蛰山是我对不住你们。”

罗望道：“我对你们所谓的除魔卫道不感兴趣。”

萧勉有些惊讶，“那你今日来……”

“我来问问你纷若君的身世。”

萧勉看着他，皱眉许久，而后点了头，“不如我们做个交换？”

“换什么？”

“那日从惊蛰山离开后，你们的所见所闻。”

“好。”罗望爽快地应了。

萧勉便停下了脚步，又叹了口气，“纷若君的身世，有些坎坷。”

琴家是凡间千万户中的一家，司礼乐，声名煊赫，故皇家赐名琴姓。后来因牵连入一桩谋逆案子，琴家长辈全部斩首，小儿和女眷没入官奴，流放至元城。去元城路途凄苦，长途跋涉至那处后，人剩下了没几个。正当求生无门时，印萍府的当家省庸真人将他们买入了府内，给予了吃住的地方。

印萍府也是个修仙世家，虽然修的是小仙，但也会从小教练童子功。八大门派收徒时喜欢收世家出身的孩子，就是因为童子功扎实，所以印萍府常是仙家游历元城的落脚点。

那年灵岚阁武贞仙尊到印萍府，见风玦天资出众，便收他入了灵岚阁。后来风玦便拜入仙尊座下，修为突飞猛进，直至封君。

罗望问道：“谋逆案？什么谋逆案？”

“绯枢国沉妄国师谋逆案，那个案子牵连的人太多了，使得绯枢国元气大伤，没几年就被息善国灭了。”

罗望不解，“一个国师不好好修仙，想当国主干什么？”

萧勉摆手道：“这些凡尘俗世说不清道不明的。”

罗望话锋一转，“我再问一句，为什么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萧勉道：“今日佩仪真人闹的笑话已在昊阳宫传开了，自然也包括纷若君三两句拆穿谎言的光辉事迹。”

“你们修仙的对家国大事不闻不问，这些小道消息倒是传得快。”

“紫菘君何必急着把自己择干净呢？”萧勉笑一笑，“你前来与我打听的不也是别人的私事？”

罗望忽然又觉得嘴拙了。

萧勉继续道：“世人所关心的事，只是因为有关心的人涉入其中，哪有什么家国天下和家长里短之分？”

“诶，你这么说不对。这世上还是有不少仁人志士愿为大德大义抛头颅洒热血的。”罗望说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的确，但萧某不是。”萧勉道，“紫菘君可否告知在下那日你们离开惊蛰山后发生了什么吗？”

“好。”

罗望便将那晚被人追杀，后被亢龙元尊救起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得萧勉脸色煞白。

末了，萧勉赶紧问：“纷若君身体可好？”

罗望一想到他晚上还要替下阳君承伤，心里头便不快活，道：“不好，进了这赤煞殿就不好。”

萧勉沉默良久，而后道：“在下知道了。”

“好了，我们再谈谈别的事。”罗望的神色蓦地肃然，“你一口伶牙俐齿把九棘君说成了疯子，打算怎么善后？”

萧勉道：“你可能不知道，九棘君确实疯了。为了制服他，无功尊者受了重伤。此次法广大会，惊流派缺席上法广，而下法广也只派了两名真人前来。”

罗望不信，“你是不是又给他下了蛊？”

萧勉冷笑，“紫菘君这话从何说起啊？在下什么时候给九棘君下蛊了？”

罗望一想也是，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不会认的，他便不再多说，道：“笑言君，回头是岸。”

萧勉四下看了看，道：“这里可没有岸啊。”

罗望默了一会儿，又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知道钱草的事？”

萧勉没有回答他。

罗望继续，“是不是有人拿你们鸣惕帮的弟子练蛊了？”

萧勉依旧没有回答。

“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你们鸣惕帮，你们打算怎么善后？是不是该给遗属一个交代，给他们一些抚恤？”

萧勉道：“钱草是偷练禁丹而亡，没有给予抚恤的理由，若给他了，那些为门派而死的弟子又该如何交代？”

“我就知道，你一定知晓钱草的事，装什么糊涂呢？”

萧勉叹了口气，“惊鼓堂失踪的弟子不止他一个。”

罗望一愣，“那就是有人要害他是不是？”

萧勉忽然笑了一笑，“在下的师门，不劳紫菘君费心。”

罗望也没了耐心，便抱拳道：“若是你被人揭发，我可不会客气。”

萧勉也抱拳，“不用客气。”

罗望继续拿地图横冲直撞地找回了住处。他出门的时候在门上拍了几道符，这时再揭下来进屋去。

屏风后，风玦正躺在床榻上昏睡，脸色苍白。罗望探了探他的灵脉，发现两脉有损伤，便给他渡了一些灵气，护住经脉。

这一战，下阳君也是伤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给风玦整了整被褥，便回到案几旁坐着。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与昊阳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真正到了昊阳宫，他却是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甚至连忽然出现的回忆都没了。

难道这昊阳宫，来错了？

这样一想，罗望又坐不住了，起身出门去。

夜已深了，月到当空，乌云来去，晦暗不明。他在赤煞殿走了没多久，便听见一阵剑气声。他便爬上屋顶一看，看见那个花树下的演武场里还有人在练剑。

宫灯忽明忽暗，落花缤纷，洋洋洒洒间被剑气震碎无数，烟尘弥漫。罗望再近了看，发现那勤奋练剑的人竟是下阳君。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把伤渡给别人，自己日夜修炼提高修为，这算什么？

他从屋顶上翻下去，准备试一试这人修为。没想到跃至半空，有道白影蓦地袭来，夹带剑气，呼啸而至。罗望反手，将人攉到一旁，赶紧落地站稳。这才抬头看去，竟是琴环。

琴环道：“我在此为我夫君护法，不知罗望兄为何而来？”

罗望道：“在下可否一观下阳君的剑术？”

琴环想了想，便抬手道：“请。”

下阳君练剑极其忘我，毫不为周边动静所分心。他的灵气附着在剑上，以最少的法力达到最大的破坏力，摒弃了所有的华丽招式，全是实战功夫。

罗望道：“下阳君有很急的事？”

琴环答道：“长湖揽境众氏族强行突破结界进入恒琥国，夫君明日就要带兵出发，但新悟剑术中还有一点不明，所以连夜练剑突破。罗望兄心思通透，不知有什么建议。”

罗望答得文不对题，“中秋不和你们一起过吗？”

琴环道：“大道当前，顾不得小家。”

罗望沉默了一会儿，道：“剑术的话，我有几招实用的。”他说完，拔出腰间那把铁匠铺里买的剑，几步刺到下阳君面前。

下阳君尽数接下，而后反击。但罗望角度刁钻，全不按套路出招，竟将下阳君逼得渐渐后退。

下阳君退出一丈多，终于看破罗望的出招方式，顿时一招破了他的进攻，剑气一劈。罗望用剑挡住，但铁匠铺的普通铁剑怎能拦住剑气，顿时折成两段。

两人的切磋便停了。

下阳君惊讶于罗望那不明来历的招式，问：“不知罗望兄弟出身哪里？”

罗望道：“不知道。”

“那……学的什么剑法？”

“不知道。”

下阳君不知该说什么了，便道：“多谢赐教。”

罗望道：“上战场多灵活些，别死扛着，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也要珍惜别人的身子。”

下阳君脸上一白。

罗望便把断了的剑柄剑刃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手里摸着空空的剑鞘，步履飞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但他实在是憋坏了。怎么到处都是大道小我，谁规定的世间正道，谁又必须是歪魔邪道了？

他的脚步一顿，想到了亢龙元尊的仙顶院落。如果不算叨扰他老人家，罗望倒是愿意一辈子住在山上种种仙草，磨磨仙豆。

可他也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想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阿季是谁，想知道那亢龙元尊为什么对他语焉不详，想知道自己脖子上为什么有道疤，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可偏偏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真正要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