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在外头瞎逛了一晚上，这才回到歇息的厢房。风玦还睡着，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他算了算，风玦昏睡的时间太长了，一定又入那暴戾的练境中去了，他便忍不住把他摇醒，“纷若君，快醒醒，再不醒就要走火入魔啦。”

风玦的眼睫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罗望道：“起来，继续修炼化境。”

风玦连眼睛都不睁，慵懒地起身打坐。罗望便给他推气，从璇玑顺着紫宫、中庭，至神阙，最后到中极。他愣了一会，便转至风门，后到魂门，再入会阳。他的思绪顿时僵住，缓缓将手探至承扶。

蓦地，风玦睁开了眼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相对无言。

罗望缩回了手，狂奔出去。

天已经白亮，守宫的弟子也换了一批，罗望只管没头没脑地跑，腰牌也不展示，昊阳宫的弟子们自然以为有人入侵，纷纷拔出武器尾随其后。

罗望的目标只有那座昊阳宫背靠的山，他恨不得立时飞到山上去，找个石洞躲起来。

可昊阳宫愈靠近山峰的宫殿愈是祭拜礼事的重殿，跟在他身后的弟子也越来越多。眼看着罗望就要越过法广大会的合鼎殿，几名弟子的剑气顿时出手。

罗望浑然不觉，就在剑气即将触到他身上时，一道人影闪过，剑气霎时湮灭。

寄世出现在了罗望面前，一伸手，将罗望逼停，也制止了昊阳宫弟子的追击。

见到亢龙元尊出现，昊阳宫的弟子赶紧将剑收回，抱拳行礼。

罗望却道：“你怎么来了？”

寄世道：“明日就是中秋了，我做了些吃食给你送来。”说着，他举过手里的一团稻草。

罗望扒开外层枯黄的草杆，发现里头埋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面饼，他取过一个绿色的，发现外层的面皮僵硬，但用力一捏，却能感到里头柔软而又弹性的质感。

“这是什么？”

寄世道：“大概是七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把刚做好的面饼用稻草包了准备外出做干粮。但出门时忘了，这东西就在屋子里晾了许多天，等我回来时，这东西已经发霉了。可我当时还是吃了，发现能吃，而且最近发现味道还不错。”

罗望忍不住道：“你吃了七十多年的东西最近觉得味道不错？”

寄世道：“你把那层皮剥开，吃里头的。”

罗望便用力掰开那个绿色的面饼，外边的皮虽然坚硬却很脆，而里头的东西还黏在一起，随着面饼的分开拉出长长的丝，一断，又缓缓缩了回去。罗望剥去几块面皮，露出了黄白色的内里，他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入口绵软，香甜的粉糯还带着一丝丝酒香和隐隐的果酸。

“好吃。”罗望道，便在合鼎殿的屋脊上坐了下来，专心吃饼。

寄世便也坐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壶自己酿的酒，递给他。

昊阳宫的弟子看傻了眼，这个莫名其妙的入侵者吃着亢龙元尊给他带的面饼，然后坐在合鼎大殿的屋脊上边吃边喝，而亢龙元尊居然就在旁看着他。

寄世也发现了昊阳宫弟子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便挥手道：“回去吧。”

既然是亢龙元尊的命令，昊阳宫弟子不敢不从，便只好迅速退去。

罗望啃着面饼，幽幽道：“你要是我爹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出身就带着你的权势，别人也就愿意依附上来了。”

“你是我徒弟，我还是你靠山。”

“那不一样。”罗望停止了吃饼，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寄世默了一会儿，问：“你想让谁依附你？”

罗望没有回答，闷头喝酒。

寄世又道：“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做你爹。”

罗望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便把酒壶放一边，托着腮问他，“你以前一定认识我，为什么不说呢？”

“……”

“是仇人吗？”

“不是。”

罗望看着他，眉头紧锁，“吃了你做的东西之后，我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

寄世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话，怔愣了一瞬，道：“是，我不愿你想起以前的事。”

“所以你打算一直给我做吃的？既然这么不愿意让我面对过去，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别人不好说，但你要杀我还是轻轻松松的。”

“吃我做的东西不好吗？”寄世叹了口气，“我已经活过了两个甲子，现在时日无多了，只想你再陪我一段日子。”

“然后呢？等你羽化登仙，我再想起以前的事？”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也想不起，就这样重新活过，多好。”

罗望沉声道：“既然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我可以在你最后的日子陪着你，不过，若是等我想起来，发现过去你我有仇，你对不起我，我就掘了你的坟冢。”

寄世看着他，点了点头。

罗望喝完了酒，对着寄世摇了摇壶，“没了。”

寄世道：“明日就是中秋，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没什么要见的人，更没有中秋要去的地方。”说完，罗望忽然有些羡慕风玦，他们姐弟两个中秋团聚，就没他这个外人什么事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敢见风玦。

寄世道：“山下明日城每年中秋节都会有灯会，我们下去走走？”

“我有个想去的地方。”罗望忽然道。

“哪里？”

“白花渚。”罗望站起了身，活动活动筋骨，“我要找他们算账。”

“很急吗？不能看完了灯会再去？”

“迫不及待了。”

“那好，我带你去，今晚就到。”

“好，给他们一个难忘的中秋。”

寄世拔出腰上的剑，顿时一道白光闪现，竟比阳光还要刺眼。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拔剑了。在昊阳宫弟子的记忆中，亢龙元尊一共拔过五次剑，最近一次是在灵曜峰上维护被明炎宗围攻的玉宇君，这才让玉宇君有机会说出了灭门的理由。然后这把剑也递给了玉宇君自裁。

现在，这把剑又出鞘了。

正当昊阳宫的弟子被剑光吸引的时候，寄世把剑一浮，跳上了剑身，对罗望道：“我御剑带你去。”

罗望便也跳了上去。

御剑是昊阳宫弟子必学的法术，但御鲜少出世的天下第一剑，却还是让昊阳宫的弟子倒吸一口冷气。

寄世一念咒，飞剑而出，气如长虹。

罗望稳当地站在剑身上，问：“这剑叫什么名？”

寄世道：“不悔。”

罗望想了一会儿，道：“你这人很矛盾啊。亢龙有悔，你的剑又叫不悔，你到底是悔还是不悔？”

“有些事后悔，有些事不悔。”

“什么事后悔？什么事不悔？”

寄世默了一会儿，道：“你放弃吧，我不会告诉你你是谁的。”

“没劲。”

罗望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趣，悻悻地看着周围云海翻腾，丛林山川在脚下闪过，一眼阅尽世间繁华。

天还未转黑时，两人从剑上跳了下来。

不悔剑入鞘。

罗望看见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在一条大河边，河水奔腾水汽弥漫，两岸都是嶙峋的石头，只听得哗哗水声。

寄世领着他往河的下游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夕阳正斜靠到大河的尽头，河水顿时变得金光闪耀，而上头的雾气却透着一股隐隐的赤色。此时，在赤红的笼罩下，河水中央显示出了一座城。

两人提起真气越过河水，翻身落在河水中央的岛屿上，定睛一看，那岛上生满了白色的小花，此时却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红光，如同遍地的血迹。

但这种景象随着夕阳的下落一闪而逝。再抬头时，岛上的那座城正陷在浓重的阴暗中。

惊流派偏爱黑色，白花渚上的建筑也全是黑色的，夜幕一落，整个岛便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罗望忍不住道：“怎么不点灯？”

寄世似乎思考了一阵，道：“无功尊者的真气散了，没有他的境界笼罩这个岛，这个岛就无法潴留天地灵气，也就无法修炼。惊流派的弟子恐怕都外出修炼去了。”

罗望一惊，“岛上没人？”

“不，有的。”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从层层的建筑深处传来。

罗望心中暗暗不好，忙不顾劝阻往惊流派中闯。这时的惊流派居然连个结界都没了，竟一路畅通无阻。

快到惨叫声发出的地方时，又一声惨叫传来，并一道黑影飞出。罗望出手接到那黑影，一看，是一名黑衣银带的惊流派弟子。

那弟子一脸惊慌失措，许久才道：“你是谁？为何擅闯我派？”

罗望差点把他丢下去。

寄世问道：“发生了何事？”

“关你什……”弟子脱口而出，但当看到寄世时，顿时诚惶诚恐起来，“亢龙元尊救命，九棘……水寒他疯了!”

罗望将人放下，一个腾跃到飞出人影的院子内，只见院子中央画着一道阵法，水寒就在阵法之中，手脚上锁着铁链，披头散发的。他怀里抱着一人，竟是昏迷不醒的无功尊者。

院子中还有两名惊流派的弟子，正在劝他，“快把尊者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两个弟子看到罗望来，正要呵斥，却看到他身后的寄世，顿时上前道：“惊流派百川真人见过亢龙元尊。”

“纳约真人见过亢龙元尊。”

“元尊，请帮帮我惊流派，九棘君他疯了，打伤了尊者，还抢走了尊者的真身。”

“请元尊帮助我们夺回尊者真身。”

寄世点点头，看了罗望一眼，罗望也正看着他。两人使了一个眼色，寄世拍出一掌，气劲惊天动地，搅得阵法大乱。水寒警觉，忙双手去接。而罗望趁着掌风呼啸而至，一把抓过无功尊者便丢出法阵，然后抓过水寒掩在身后，接下了寄世那一掌。

惊流派的弟子惊了，他们纠缠了几日也没夺回无功尊者的真身，元尊一出手轻轻松松就夺回来了，而且元尊身边这个年轻人居然接下了亢龙元尊的一掌。

寄世拍掌的力度掌握得刚刚好，力道虽大，劲力却不大。但在常人看来，能接下亢龙元尊的一掌，当真是了不起。

寄世接过了无功尊者，并转给了惊流派的弟子。

而罗望受了掌后反身擒住了水寒。他这时才发现水寒浑身都是伤，经脉也已爆裂，灵气外泄。可他还是一副誓死抢回无功尊者的疯样，嘶吼着猛烈挣扎。

罗望向他送了一句千里传音，“你真的疯了？”

水寒并没有回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疯狂依旧。罗望只好抓着他的后脖子使劲，将人震晕过去。

他从水寒身上起来，惊流派的弟子便上前拖走了水寒，关入院子一旁的玄铁笼子里，又多加了几道锁链。

寄世走到罗望身边，见他一直看着水寒，有些发怔，或许是想到了释人的将来，便道：“你脸色不好，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他好像彻底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了，是灵台经被毁了吗？”罗望皱紧了眉，又踱步到铁笼子边。他算好了力道，不消一会儿水寒就会醒。

待他到笼子边时，水寒已经醒了，比他算的要早。

水寒一醒便像在寻找什么，一身的锁链叮当作响，忽然他喊了一声：“师父！”

罗望往周围看看，没见到无功尊者。

而后水寒又喊了一句：“别过来！”

罗望见他战战兢兢地拉扯着锁链，似乎想挣脱，像一只困在猎人陷阱里的兔子。他便用手拍打笼子，希望吸引水寒的注意。拍了两下，水寒便感到了震动，抬头看他。

他此时已镇定了许多，幽幽的眸子透过散乱的头发看着罗望。突然，他猛地扑了上去，嘶哑地喊道：“救命！”

罗望被吓了一跳。一旁的百川真人道：“九棘君疯得厉害，成天叫救命，我们也想救他，可是释人一旦发疯，诶……”他说着直摇头。

罗望回头看着寄世，真真道：“九棘君没疯。”

百川真人一愣，问：“这位是……九棘君的朋友吗？”

罗望道：“我说的是事实。”

百川真人摇了摇头。

寄世道：“我们先去休息吧。”

百川真人一听，立马诚惶诚恐，“是我惊流派怠慢了，元尊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