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真人便引着寄世和罗望到惊流派安排贵客的厢房。一路上，万灯喑哑，楼群灰暗。就连住宿的地方也是刚刚燃起灯火，透着一股森森然凉气。

两人住下两间大房。

罗望沐浴更衣后刚想休息，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他便开了窗，看见外头爬着个水灵灵的姑娘，身着惊流派的弟子服。

他道：“你好端端的干嘛半夜扒一个大老爷们的窗户？说，什么时候开始偷看的？看到什么程度？”

姑娘顿时羞红了脸，急忙道：“我看你是水寒哥哥的朋友，还和亢龙元尊在一起，想问问有没有……有没有救哥哥的方法？”

“你为什么要救他？”

“于私，他是我表哥，他对我好。”姑娘理直气壮地跳进屋子，“于公，我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仙君，为什么不救他？”

“于私，为什么不是因为觉得他痛苦呢？于公，为什么不是因为苍生福祉呢？”

姑娘脸又一红，“我哪有你会说话？”

罗望道：“你带我再去见一见他。”

“啊？”姑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道，“好。”

姑娘名叫芪冷，是百川真人门下的一名内室弟子。如今惊流派的人都外出修炼去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在这里看家，等着下一次轮换。派内的意见是等九棘君死了，把他的金丹剖出来给无功尊者治伤，加速白花渚灵气的恢复。

芪冷道：“他们都说尊者是水寒哥哥打伤的，那拿哥哥的金丹给尊者治伤也是应该，但百川真人不同意，说是用金丹炼药是坏了仙门规矩。”

罗望点点头，也不管芪冷是否看到，“我们那个时代就不准拿金丹炼丹了，凡是这么做的都是□□。但其实拿金丹、仙灵什么的炼丹是最快速有效的方法。”

“呸呸呸，我这张快嘴，我什么都没说过。”芪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四周几盏清灯，房屋低矮，似乎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罗望道：“这不是关押九棘君的地方吧？”

芪冷道：“是啊，我先找我娘拿点吃的过去，万一水寒哥哥肚子饿了呢。”她说着打开门，便见一老妇人正坐在桌边补衣服，低着头，碎碎念道：“还知道回来？反正他都要死了，干嘛给他补衣服？做寿衣吗？”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却不停。

芪冷道：“娘，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那聋子傻里傻气的，被别人当狗使，早死过一回了。要不是他，你才是尊者的徒弟，你今天也该封仙君了。”那妇人说着抬起头，正看到门口的罗望，顿时住了口。

芪冷打开了灶台上的盒子，里头有四个馒头，抱怨道：“你就做了这点东西？”

“那是给你做的。”

芪冷便拿起那两个馒头，塞进袖子里。

那老妇人又道：“蒸笼里面还有两个包子，拿走。”

芪冷便又打开蒸笼，摸出里头的包子，然后顾自出了门，招手让罗望跟上。

“我娘说话难听，你多担待。我家世代出武修，爬得快，死得也快。舅舅他们去世得早，水寒哥哥到我家时才十岁，还是我娘照顾着长大。

我娘说他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的，后来吃药才好的。有好几次哥哥病情加重，快不行了，一个人在屋子里撞来撞去的，但都活了下来。我记得有一次，那晚上雷电交加的，我半夜听见哥哥在他屋子里敲门，咚咚咚的，起初很响，后来越来越微弱，我想去看看，被我娘拉住了。她说，这都是上天的意思。那天到了早上，娘去看他了，回来对我说，哥哥可能不行了。我伤心了很久，但是过了几天，哥哥居然顽强地活下来了。我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来，哥哥封了仙君，对我娘也是很孝顺的。不过亏得他听不见，不然肯定要怨我娘的那些话。”

“唔……”罗望道，“吃的什么药治好了疯病？”

芪冷想了想，“我太小了，不太记得，只记得是个江湖医生的方子，叫什么走云方。”她说着一个激灵，“我们可以给水寒哥哥吃这个药，说不定管用。”

罗望看着芪冷有些发怔。

芪冷莫名，“怎么了？”

“是不是虎走雨云方？”

“这个……可能是。”

罗望便再不说话。

芪冷见他脸色不好，也不知他哪里不开心了，便不想多惹，只带着他走。

兜兜转转几个院落，才终于到了关押水寒的地方。院子外头守着一名弟子，正在打盹。

芪冷便领着罗望蹑手蹑脚地进去了。

趁着天上那十四的幽亮月光，正看见水寒失神地靠在笼子里。他是释人，晚上不睡觉的。

芪冷到笼边，不怕死地将包子馒头递进去。水寒见到她来，并不发疯，而是平静地接过吃食，甚至对她笑了笑。

可是罗望却笑不出。

芪冷转头对他说：“你想到办法治水寒哥哥的疯病吗？”

罗望摆了摆手，“没有，我走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依着记忆回到客房，他敲响了寄世的房门。他敲了许久，发现寄世并不在屋内。正要推门进去看看，却突然听见一丝声音，是灵气拨动结界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印象太深刻了，只要听到就会毛骨悚然。

那是混沌虚空被撕开的声音，有东西从混沌里出来了。

他急忙循着声音飞奔，快到达时只见到一阵刺眼的白光：

不悔剑出鞘了。

寄世正和混沌里出来的东西缠斗。

在闪耀的白光中，罗望看到白花渚的上空撕着一个幽暗深邃的口子，虚空里的混沌正逐渐从那里漏出。

他猛地大叫起来，脑海中的画面如同巨石一般砸在他身上，压得他直不起腰。

天地万物，苟以食粮。予我所求，予我所欲。仙灵为形，金丹为气，融作一炉，皆为我体。

有人在炼化仙灵，有人在剖食金丹，他们裂开虚空，脚踏混沌而去，将整个人世间变成他们的猎食场。

他们搜寻猎物，在猎物的耳边轻声低语，将他们的金丹逐渐化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然后剖而食之。

他们曾经用极其惨烈的代价将他们打退，现在，他们又来了……

罗望感到脑袋都要炸开来，再抬起头时，满眼都是猩红的颜色，那些成为猎物的人的绝望神色，战场上横飞的血肉，和那种不甘的心情一齐涌了上来。

他飞身而起，以血画阵，以气结眼，将混沌的裂缝堵上。只要堵上，没有混沌的支撑，从混沌里来的家伙便只能被瓮中捉鳖。

那个与寄世缠斗的黑影见状，猛地将隙罅扩大，正支撑着血阵的罗望感到手上一痛，便听到了自己手骨碎裂的声音。他便双手扶着，不管不顾地要合拢裂隙。

寄世趁着那家伙分神，几剑将人逼退。力道一松，罗望便顺势用阵覆住缺口，断绝了混沌的溢出。

没了混沌的补充，那家伙便没了战斗的心思，边战边退，似乎要逃。

不悔剑金光大盛，雷霆迅捷，剑影重重里，无数的剑身化成了漫天剑阵，骤然缩紧。

一声巨响后，天动地摇，只余下白茫茫一片。

不悔剑入鞘，白光泯灭。

有那么一瞬间，罗望以为自己瞎了。而后渐渐恢复清明。他咬了咬牙，将裂缝修补上，这才感到手上传来的剧痛。

他捂着手臂落地，便看见寄世已用结界困住了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形容诡异，用黑色的袍子裹住了他红黑色的骨肉，那家伙的眼睛是重瞳，每个眼眶里都有两个眼珠子在转动，四个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十分瘆人。

罗望并不确定那东西还能不能称之为人，但他确实是来这里捕食人的。

“他看上的是无功尊者吗？”

寄世点头，“嗯，所以我去守着了。”

“所以九棘君并不是在抢夺无功尊者的真身，而是想保护他。”

“嗯。”

“他喊救命，是要我们救他的师父。”

“嗯。”

“他没疯。”

“嗯，他没疯。”

罗望一把抓过寄世的剑，往关押水寒的地方奔去。

一到，他便想挥手斩开铁笼，结果剑却滑脱了手。罗望这才想到自己手断了。

寄世扶住了滑落的剑，再次拔出，白光闪过，将铁笼劈成两半。罗望连忙走至水寒面前。

守在铁笼旁边的芪冷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地退远了些。

水寒有些茫然，呆呆地望着他们。

“你没疯。”罗望道。

水寒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罗望便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唇语，直到他能猜到为止。

水寒怔怔的，忽然抹了一把眼睛，而后向着无功尊者居住的院落跑去。

一身的锁链铮铮作响，他却完全顾不得身上沉重，只想再看一眼他师父，确认他的安危。

当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疯子时，只有他师父说他天赋异禀，要收他为徒；

当所有人都不愿把身后交给一个疯子时，他师父让他上了战场，将背后交给他；

当所有人说他迟早有一天要疯时，他师父还是力排众议给他加封为仙君；

当整个修真界再次质疑他疯了的时候，还是他师父愿意为他疏通灵脉，调和真气……

结果被人偷袭，走火入魔。

当他来到他师父的房间时，他看到他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就仿佛一切的地裂天崩艰难苦恨都不存在了。

只要师父活着，一切都好。

他便跪在床榻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待芪冷赶到时，他已经安心地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