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光醒来时，已在孤临庄。庄里的人告诉他，纯溪尊者给他治了伤，也收了仓遗做徒弟，只不过现在拉着仓遗闭关，就把他送回孤临庄了。
他醒来时觉得头很晕，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虽然他活着，仓遗也成了纯溪尊者的徒弟，但这一切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第二天，他便被搀到了大堂上，他的叔叔们坐在大堂上脸色很难看。
非鸣君道：“纯溪尊者把东西呈到了仙盟，你爹特意破境打了雷下来。皇曲海不会再为难你了。”
浊光道：“那伤我的人是谁？”
“银泄尊者虽然不再追杀你，但难保他不会来寻仇。这个孤临庄还是能保你的。”非鸣君说着口气一转，“这些都是小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得撑住了。”
浊光点头。
“纯溪尊者为救你，把你毁烂的五脏六腑重塑，虽然于你性命无忧，但仙体不纯，无法飞升。”
浊光一怔。
“不过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纯溪尊者自然也不会到处乱说。我们会替你瞒着，不过瞒着也不过自欺欺人，你的仙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好自为之。”
浊光一时间有些懵，他明白一个不能飞升的仙家在众人眼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人没有仙途了，不能上升境界庇佑人间了。而对于他来说，他再也不能上逍遥境与父母团聚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留在人间罢。我能守着这里十年便是十年，一百年便是一百年，你们哪天走了，替我看看我爹娘，也……莫要忘了我。”
堂上一片寂静。
鹤露君打破了沉默，道：“你可想好了？成为守界人要在雷台上发誓，宣告世人从此不飞升。”
浊光点头，“既然不能飞升，倒也不怕世人知道。这世间人苦，我能守得几时是几时。”
非鸣君道：“你从小就犟，就随你吧。”
九尺雷台，朗朗乾坤，誓言通天，不得更改。
从此这仙途大好的天健仙君沦为了人间的守界人，这在各仙派之间只有资质不佳的外室弟子才会愿意做的活儿。
虽不能飞升，浊光也没有懈怠了修炼，甚至比之前更加刻苦。他到人间历练，双脚走遍十三境域的山川，双眼也看遍凡人的疾苦。不会飞升的天健君在仙门中销声匿迹，但在人间却声名远播。
人们都说，有个叫天健的守界人行侠仗义从不收香火，也从不立庙塑身，但是他扶弱济贫，惩奸除恶。
人间在传说着新的守界人，仙盟上，皇曲海和孤临庄势不两立。
仓遗一直都没有消息，纯溪尊者出门闭关出门闭关，辗转多次，却一直只说仓遗在闭关。浊光去信多次，也只得两个字，“如旧”。
浊光也曾经怀疑过仓遗是否真的在闭关，可他无法向纯溪尊者求证。
直到一年半以后，纯溪尊者的回信有了改动，变成了“将出关”三字。
这三字让浊光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浊光再见到仓遗已是两年后了。
纯溪尊者又一次闭关结束，仓遗也下了山，浊光接到信，到惊蛰山下等他。
等来的仓遗戴着面具。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浊光飞身到他身边，直问：“仓遗，你过得好吗？”
“闭关这两年，你修为提升了多少？”
“纯溪尊者的徒弟要学些什么？”
但仓遗没有回答。
浊光心中一紧，便又问：“你还记得我吗？”
仓遗便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具，置于他手中，道：“你这样抛头露面的，不怕仇人钻空子？”
浊光心中总算是一松，欢喜地将面具戴起来。
纯溪尊者这次出关，是为了参加仙盟大会。各方仙尊仙君都被邀请参加这次大会，自然浊光也不例外。但他一点也不急，接了仓遗下山，两人慢悠悠地往仙盟所在云华山去。
仓遗问他：“仙盟大会迟了不要紧吗？”
浊光苦笑，“如今我与仙盟有何关系呢？我自愿为守界人，他们便也懒得理会我。”
两人晃悠到河边，上了渡船。船家唱着歌，夕阳映着水。
仓遗又问他，“那你……过得还好吗？”
浊光看着漫天满河的霞光，低沉着声音，道：“我如今才算知道了，原来这世间并不都是纯善之人，有刻薄者有势利者有轻慢者有自负者，从前的我都是看不到的。”
仓遗道：“那就别守这人间了，何必自讨没趣呢。”
浊光摇头，“世间有良善之人行事粗鲁，也有自负者极重孝悌，势利者有家国大义，刻薄者才华斐然，事有对错道有正邪，人却不会非黑即白。我定了这主意，便没想改过。”
“嗯。”仓遗闷闷地发了一声，“阿季，不说这些了，你带钱了吗？”
“嗯？”
仓遗指着渡船后舱里的鱼虾蚌壳，道：“我饿了，我们买些吃吧。”
“你为何不自己下河去抓？”
“你既然有钱，我们为何还要费这力气？”
“好罢。”浊光取出钱，“我学了庖厨之法，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仓遗拼命点头，“要的。”
两人到了岸边，生火烤鱼虾。吃饱之后继续上路。
“阿季，你看那边的兔子，我们打了吃吧？你来烤？”
“好。”
“你看看这片野菜，长得也太好了，我们去拔些做汤吧？”
“好。”
“你再看看这把螺蛳，肥美，要怎么做才好吃？”
“烤？”
“我看那边有几亩地，我去偷点瓜。”
“等等，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野食？”
“我从小就是在乡野田间长大的，吃的就是这些。”
“是吗……”
…… ……
两人闲庭散步般来到云华山下时，正看见苍色的令旗在往下传，仙盟的弟子大声喊着盟会上的决议：
“着升明苍宫仓遗为来厉仙君。”
口令层层下传，回声连绵不绝。
浊光便对仓遗道：“来厉君，恭喜。”
闻言，一旁的众弟子都围了上来，纷纷前来恭喜来厉君。反而把浊光挤到了一边。
浊光是极高兴的，但不知怎的，心中又有些酸涩，他不自禁地往一边退去，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呆着。
他找了处寂静的林子，独自打坐。没多久，仓遗找来了，问他：“你怎么自己走了？”
浊光道：“如今你新封君，前途无量，该好好待在那里多认识些人才是。”
仓遗道：“只是两年，你变成了他们最看不起的守界人，而我却变成了新晋追捧的仙君。阿季，这些人眼里，只有铁打的新贵流水的修仙者，我们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封号。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人的看法。他们与我，更没有关系。”
浊光攥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我以前总觉得你身世凄惨，我得护着你，而今却要你来担心我了。我到今时今日才知道，我只是自诩强大，享受弱者的仰望。当我所要保护的弱者比我更强大时，我却心生嫉妒。”他的手攥得愈紧，“我根本没有心怀天下，我心里在乎的只有自己。我不配守护谁，我只是自以为是而已……”
仓遗便握住他的手，“人都是在乎自己的，这有什么错呢？你若觉得自己不够豁达便是错，心有不甘就是错，那生而为人就是错的。人哪有不犯这些错的。”
浊光道：“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圣人，飞升上界保佑世间。知道自己不能再飞升的时候，我曾以为我还可以成为守界人，护卫人间。可是我如今却觉得有些煎熬。”
“那书上的圣人就是假的，都是写来诓骗人的。圣人飞升护佑天地为人间所赞颂，若这些圣人真想守护凡人，怎么不做守界人非要飞升呢？到头来修仙者中却是守界人最贱。我看是写书的人贱，夸赞圣人的凡人更贱。”仓遗说着隐隐透着怒气，“夸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守着他们的却要看不起。”
“别说了。”浊光垂着头道，“是我修行不够，心志不够坚定。”
仓遗道：“这和修行无关，与心志也无关。你倒是可以问问自己，为何要守着这些不相干的人？”
“若连我都不守着他们，谁还会在乎他们？仙人往前走一步，要踏死无数的生灵，我若不挡着这脚步，生灵能往何处躲？苍生何辜？”
“苍生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浊光转过眼睛，看着前方的林子，树影斑斑驳驳，枝丫疏疏密密，“上个月我路过沧澜境的浮图镇，正好是上元节，镇上点满了灯笼，好看极了。我记得一年前，那里河中出了一只水妖，每晚都要出来吃人，那时候的浮图镇家家闭户，连蜡烛都不敢点。我把水妖杀了之后，镇上的人送了我许多吃食，里头有盒芙蓉饼，非常美味。所以上个月我特意去那儿，又买了芙蓉饼，也看了灯会。我觉得很高兴。”
仓遗看着他，“守着些什么是不是会让你高兴？”
“嗯，守着他们的时候，我觉得高兴，看着我守着的人平安喜乐，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那你守着我好吗？”
浊光一愣，缓缓抬头看仓遗，“你说什么？”
仓遗的眼睛明亮极了，他的手指着自己，“我们相识这么久了，你守着我不好吗？我不是你不相干的人，我们一起结拜过，一起同生共死过。守着我不比守着那些无所谓的人强？”
浊光愣住了，仓遗眼神恳切，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道：“你如今封了君，有了权势地位，无人敢小看你。而且你总有一天要飞升，你会去凌霄境，逍遥境，太虚境，那都是我无法到达的境界。我能守着你什么呢？”
仓遗默了一会儿，“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着凑到浊光耳边，轻声道，“我是天残之躯，也不能飞升。”
浊光一惊，“那纯溪尊者……”
“他不知道。”仓遗说着微微露出一丝得意，“这样我就和你一样了。我们两个在人间结伴而行，岂不快活？”
浊光从来没有想过仓遗也不能飞升，他想着他会封君封尊，也总有一天离开人间飞升上境，这个人间最终只剩下他一个而已。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遗憾。
可仓遗还在说：“和我在一起呗，好不好呀，阿季？”
浊光直愣愣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