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的皇曲海并没有信守承诺,追杀接踵而至。
仓遗一边为浊光疗伤,一边躲避追杀,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把浊光的命拉回来。
这时,皇曲海的追兵渐渐停息。
仙盟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银月城一战,浊光声名大噪。按规矩,挑下一派之尊,便可开山立派,自立为尊。
孤临庄提请,仙盟便将浊光擢升为天健尊者。
昭告天下。
两人在城头看到告示,便决定去仙盟领尊号。
仓遗很是高兴,从包袱里翻出一张旧纸,给浊光看,“我在天日耳时就想,要是你哪天开山立派了,咱们就建一个昊阳宫,建筑图我都画好了。”
浊光看了一眼,“宫殿这么大啊,那得费多少劳力财力。我要建门派便要一切从简,找一个最高山,搭一间小草庐,种满仙草。”
“既然都立派了,那当然要金光闪闪,越夸张越好。”
“不好。而且我不喜欢叫什么宫,听着像长生宫,邪乎。”
“好吧,随你叫什么。等时候好了,就把南南他们接回来。你收她做义女,我收北北当儿子。”
“你收他们就好了,我不会带孩子。”
“南南很大了,不用你带。”
…… ……
两人一路争论,争到了小泥山下,忽然发现山下的村庄都空了。
两人好奇,便往村子里去。
村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日常用物都在,只有人不见了。
这太奇怪了。
两人都感觉不好,便决定分头去查探。
浊光沿着道路上的屋子一间一间找去,均是用物俱在,却没有人烟。再往林子深处去,他看到了一堆刚刚燃烧完的灰烬。他循着人迹找到一处草丛,看到有什么东西蜷缩在里头。他挑开一看,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皮肤通红,似乎是烧伤了。
那孩子吓得直哭。
他便抱起那孩子,学着仓遗的样子哄。
没多久,仓遗忽然跑来,远远地叫道:“离开他!”
浊光还未及反应,眼前一变,无数的猛兽向他扑来,他想拔剑去战,发现剑不见了,灵力也不能运行了。野兽一下子将他扑在了地上,他这才意识到,他中幻境了。
而仓遗所看到的是浊光消失在了眼前的阵前,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饕餮阵?”
那个小孩子站在阵前笑,“小宁,不对,该叫你来厉君,在人间混得人模狗样的,忘了你自己该干什么了?你不来送吃的,我们只好自己出来找了。”
仓遗拔剑,“放开他。”
小孩道:“他看起来那么好吃,我可不舍得放了。”他说着回身往阵里一掏。浊光的惨叫声猛地传来。
那人的手收回,指上捏了一个血淋淋的眼珠子,往嘴里一放,吮了一口,“味道不错。”
“阿季!”
仓遗望天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叫完了,低头看他。
那眼中深邃幽暗,不见微光。
那人有些发怵,道:“你不听话了?”
仓遗举剑一划,画出一个阵式,向那人罩去。那人赶紧后退。仓遗还想再追,饕餮阵忽然破了,满脸是血的浊光破阵而出,剑气直指阵主。
那人见打不过,立刻飞身逃了。
仓遗急忙从怀里掏出伤药,“快,快上药。”
浊光捂住眼睛,道:“我自己来,你别看了。”他说着话,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溢出。
仓遗脸色惨白,“快坐下,我帮你调息。”
“你别怕,我没事。”
仓遗的心紧了一紧。
待浊光制住了伤,两人再次出发去仙盟。
小泥山一路过去,村庄全都空了。田地里荒草丛生,阡陌中杳无人烟,天地间万籁俱寂,一丝响声也无,人间仿佛陷入了荒漠地狱,万物喑哑。
浊光想到了九沧境,偌大一个境域竟没有一个活人。
但好在进入仙盟地界,终于看到了人烟。
两人刚踏入仙盟炉镇城,报出名号,仙门弟子就突然围了上来,说是迎接实则却是押送他们上山。
仓遗感觉不对,并不想上去。浊光旧伤未愈,蒙着眼睛的纱布透满了血,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斩钉截铁道:“上山。”
仓遗便也只好陪着他上山。
仙盟的仙尊仙君们都在。
白烬妖帝下旨,要求仙盟献上一尊三君九真人八十一散人三千修真弟子供他吞噬。
这尊,指名要的就是浊光。
这仙盟有十二尊,竟没有一个反对。
“白烬妖帝过一百多年就要吞噬一次修真界,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省得他亲自下界涂炭生灵。”
凡间没有人会是白烬妖帝的对手,妖帝驾临世间几千年,对他的恐惧早就深深刻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浊光站在仙盟之中,一言不发。仓遗指着皇曲海的人骂道:“银泄走狗,定是你们向妖帝举荐了天健尊者。”
罗道海的平虚尊者道:“总有尊者要喂妖帝,不是他就是别人。如今只他身后无门无派的,没人仰赖,牺牲之后伤心人也少些。”
仓遗道:“让别人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你怎么不去送死啊!”
卉满仙尊便对纯溪尊者道:“约束徒儿。”
纯溪尊者摊手,“我管不了。”
仓遗便指着卉满仙尊道:“我们早向你报告了负鹿君与上境妖帝有染,你们为什么不彻查?为什么不清理门户?”
长宇仙尊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仓遗忽然笑起来,“是啊,没用。妖帝要来,谁与他勾结你们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得罪呢?”他说着环视四周,“这仙盟十二尊,要是联合起来征讨妖帝,或许还有一丝赢的机会。但就是没一个有骨气!”
浩浩仙盟,竟没有一个人反驳。
浊光道:“除了我,还有三君九真八十一散人,外三千弟子。没人愿意出来为这三千多人一战吗?”
殿上无声。
仓遗道:“他们又不用死,为什么要为之战斗呢?”
浊光长吸一口气,“那你们都别拦着我,反正左右都是要死的,我要与那妖帝斗一斗。”
仓遗道:“一起。”
说完,他走到卉满仙尊面前,“把乌霖石还给我。”
卉满仙尊便把石头给了他。
他拿着石头慢慢退出了仙盟大殿,忽然大声道:“你们不想打,我偏要你们打!”
那一瞬间,几名仙尊迅速向他追去。可他身法极快,仙尊竟也追不上。
浊光惊讶极了,他从未见过仓遗使出这样的身法。
仓遗逃到悬崖边,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乌霖石意味着什么?这是与白烬妖帝的契约,碎了便是毁约。”
银泄尊者也追来了,站在最前头,道:“乌霖石是世上,也是上境中最坚硬的石头,法术不侵,没有人能够弄碎它。”
“你想让妖帝误会我们毁约,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如今乖乖听话,我们还能饶你一命。”
仓遗问:“没有东西比乌霖石更坚硬了,是吗?”
卉满仙尊也赶到了,悠悠回答:“没有。”
“没有东西能砸开它,对吗?”
长宇仙尊皱眉,“没有。”
仓遗笑了笑,从怀里拿出又一块乌霖石。
众人震惊,为什么世间会有两块乌霖石?为什么来厉君会持有乌霖石?
仓遗一手一个,两石相撞,碎成四瓣。
风声大起。
空中忽然传来撕裂的声音,境域的结界裂开缝隙,一瞬间,又撕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雨水从窟窿里倾泻而下,落在地上化成妖魔,刹那烽烟四起,哀鸿遍野。
撕毁契约,白烬妖帝可不会留情,世间之人不想战也得战!
浊光举起了剑,剑尖直指仓遗,“仓遗!”
不仅仅是三千条人命,眼看着就要付出千千万万生灵的代价。
仓遗向后一跳,并没有掉下悬崖,而升入高高天际,道:“阿季,我可不管万物生灵是死是活——”
我只要你活着。
雨水变成赤红色,随着血雨而来的是妖帝的白骨魔将。
仙盟的尊者已顾不得找仓遗算账,急忙领着弟子去迎击。
仓遗抬手,画出漫天血阵,北沧境封印打开,千万蛊尸涌出,冲向妖帝的魔兵。
浊光脸色惨白,“你才是舟胄邪尊?”
仓遗戴上面具,道:“本尊与你耍够了。”他说着一指纯溪尊者,“纯溪,护卫天健。”
纯溪尊者领命。
“滚开!”
浊光咬牙道。
他看着仓遗在天际渐行渐远,缓缓收回了剑。
人间,世间,凡界,仙界,都在无穷无尽的混乱里。他一转身,挥剑冲向魔将。
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生灵涂炭,山川大河皆夷为平地。
修真界死伤大半,妖帝的大军也死伤过半,整个苍穹抖动起来,妖帝要亲自现身了。
血雨停止,有道白光从境界的裂罅中出现,落在乌云之上。
浊光第一个冲了上去,可他此时耗费极多,未到半路就被打落。
只有仓遗踏着血阵接近了妖帝。他负着手,站在横行千年高高在上的妖帝面前。
白烬妖帝包裹在耀眼的光中,道:“枉费我细心栽培你。”
仓遗昂着头,道:“人心难测。”
一时间,白光暴涨万倍,天地间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轰隆的碰撞声传来,如同无数的响雷炸裂,茫然白光里,只有血阵在迅速变幻着。
天空时而忽白,时而大片红斑。
一天一夜,
两天两夜,
三天三夜,
…… ……
七个日日夜夜后,最终白光吞噬了一切。浊光不顾一切地冲入白光凝结处,却看到妖帝退回了裂隙中。
仓遗赢了?
浊光抬头望他,却看到他满身是血,肚子上开着一个巨大的血洞。
但仓遗只抬头看着天上那个境界的裂缝,并用最后的力量抓起人间的鸣漪境塞入裂缝中。
鸣漪境的生灵在瞬间化为灰烬,整个境域压成了天结,堵住了上境的裂缝。
做完这一切,仓遗从天际坠落。
通达原被砸出了深坑,砸出了斐然谷,翻出了云华山脉。
浊光找到他时,仓遗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道:“我们再玩最后一个游戏,杀了我,杀了真正的舟胄邪尊,名扬天下。”
浊光向他奔去。
仓遗又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成就。”他说着张开手,闭眼赴死。
浊光扔下剑,将他抱起,拼命跑起来。
仓遗看着他,心中万事万物忽然变得虚无缥缈。
浊光一路狂奔至纯溪尊者面前,“纯溪尊者,你快救救他。”
纯溪尊者摇头,“我救不了。”
“你能救的,我肚肠烂了你给我换了一付,他肚肠没了,你也能给他换上,不是吗?”
纯溪尊者再次摇头,“不是我救的你,纵使我可以移血换肉,也是他把自己的肚肠给了你你才能活。”
浊光的脑中顿时空白。
那这几年,仓遗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把我的肚肠还给他!”
纯溪尊者还是摇头,“他没肚肠不会死,你没了肚肠会死的。”
“这本来就是他的,你给我掏出来还给他!”
“你傻了吗?”纯溪尊者看着慌乱无措的浊光,一字一顿道,“他没了肚肠不会死,如今你再给他一副肚肠有什么用呢?”
浊光这才缓过神来,“不会死?太好了……他不会死……”
“不,他没有肚肠不会死,但现在还是会死。”纯溪尊者看着浊光怀里的仓遗,目光中充满了怜悯,“仙体已经破了,有没有肚肠都无所谓了。”
“不……”浊光还想求一线生机,仓遗却平静地靠在了他怀里,轻轻道:“给我找个船,我想回船上。”
浊光想也不想,便飞身起来。
大地一片疮痍,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找啊找,找啊找,终于在一个快要干涸的湖泊中找到了一艘漂浮的破烂的小船。
他抱着仓遗到了船上,入了船舱。
仓遗靠在断裂的船舷上,虚弱,苍白,眼睛却不错地看着浊光, “我死后,蛊尸会失控,我现在只能尽量让他们回北沧境。”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一张黄符交到浊光手中,“这是引雷符,就用它把北沧境炸了吧。”
浊光握住他的手,“你能不能不死?”
“不能。”
“你是邪尊啊,你是无所不能仙凡共惧的邪尊啊……”
仓遗笑了笑,“我和妖帝打的时候,法器落在一个小山里了。这东西我一直用精血喂它,没了我也能制造蛊尸,你也毁了它吧。”
浊光一眨眼,泪水不由得落了下来,“我不要替你做这些事,你能不能不要死?”
“不行啊,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我当初把你劫掠到不老山,也只是因为日子无聊而已。”仓遗说着长出一口气,“没人陪我玩,我就想找人陪我玩,想过不一样的生活,想一切从头来过……”
浊光哽咽道:“你别死,不死我们就从头来过,好吗?”
“我让世人叫我舟胄邪尊,”仓遗的声音微弱下去,“我本就出生在一艘小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