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在一艘小船上生了他，生完就伤重死了。船家是对老夫妇，看他可怜便养着他，带着一起打渔维生。他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妇人便去山上摘果子，没想到那片山是有主人的，几个仆人把妇人抓了扭送官府，治了一个偷盗之罪，苦役三年。

渔夫带着他去求官府，求那家主人，跪得膝盖上长了两个烂疮疤，仍是没人理。那一阵子，渔夫消瘦了许多，走起路来不停地颤抖。没过几天，渔夫去卖鱼，没想到原来码头上的摊位被人占了，他想要回，对方却给了他一顿拳脚。

他听到养他的爹被人打了，跑到码头只看见渔夫浑身的血和泥巴。他气得上去讨公道，也被打了一顿。打不过，他便擦掉脸上的血，把渔夫拖回小船上。去报官，却被衙役打了出来。

他在街上徘徊了好久，想着给爹带点吃的，却没钱。最后在一家酒楼后头捡了些烂菜叶子和馊了的饭食。守在一旁的乞丐追打了他两条街。他逃脱了追打，回到船上，渔夫快不行了，一口气长一口气短。他急忙去找大夫，可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小厮连药堂的门都不让他进去。

他需要钱。

他便去河里洗了个澡，拾掇了衣服，让它看起来没那么破，然后到人贩子那里把自己给卖了。他想，这样卖的价钱或许会高一些。贩子把他捆上带走时，他千叮咛万嘱咐，买他的钱一定要去药堂请大夫给他爹看病，就在护城河西南码头边上的一艘小船里，草棚的，顶上用稻草扎了三个小人。

人贩子转手把他卖进勾栏院里打杂，挑水浆洗。他长得好看，买他的管家要对他动手动脚，他不肯，挨了一顿毒打。但他的身子骨出奇地好，挨完打，趁着看守不注意，偷偷溜回了码头上。原本的那艘渔船已经不见了，拴着的绳子被人砍了。他循着水流走了三里路，才在拐弯的河滩上找到了那艘船。

上了船，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空了，只有渔夫躺在那里，身子早已经凉了。那黑心的人贩子吞了他的卖身钱，也没找人来看过他爹。

他将船推离了岸，随水漂在江中央。他在船里喊天，喊地，喊爹娘，喊苍天不公。

但苍天并不会回应。

这时，有艘大船撞上了他的小舟，船上的大人听见他的哭嚎便叫人带来相见。他与那大人说了自己的事，便又道，若能葬了他爹，他愿意此生给他为奴为仆。

大人应了他的请求，叫人置办棺材安葬那渔夫，而他便跟着那位大人走了，被驯成了一名杀手。他学了武艺，也识得了一些简单的字，成天戴着面具给主子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他算着日子，算到他娘要出狱的日子，特意去接她，接到的却只有一个包袱。狱卒告诉他，他娘一年前就得急病死了，找不到人来领尸身，便草席一裹丢在了乱葬岗。只有一个包袱给她留到了今日。

他打开包袱来看，里头是个稻草扎的小人，就和船顶上扎的那三个一样，是他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他揣着那个草人去乱葬岗找他娘，可寒风瑟瑟遍地豺狼，乱石嶙峋中只有一张又一张残破的草席，断肢枯骨，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形。

他在乱葬岗里呆呆地坐着，想着，要是那天没有想吃山里的果子就好了，吃了一次便满足了再没有要第二次就好了，这样她娘就不会被抓，他爹也不会被打死，一艘小小的渔船也不会家破人亡。

都是他自己的错……

他回去后，接了死令。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主子先用药毒哑了他。他提着刀出发，也没想活着回去，一路杀进渠山堂，杀得双目通红。快杀到正堂口，他遇到了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拔剑，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在最后一击时，他怀里的草人挡住了少年的剑，剑气击碎了草人，露出了一枚花纹奇特的铜钱。那少年看到铜钱，便收了剑，将他带去了异阳府。

异阳府是个修仙世家，十五年前画徵真人下山驱邪，不料被仇人追杀，后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他身上的这枚铜钱正是画徵真人的法器。他的眉眼和他生母极像，胸口还画着专属于异阳府的印记。

画徵真人下山一十五年，异阳府终于寻回真人遗孤。

从此后，他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山珍海味，还有人教导他读书写字习武修炼。

他是个修炼奇才，境界提升极快。

他如今有了修为，再不同于普通人。

他回到那个码头，码头上的人见他穿着修仙世家的衣服，立刻下跪叩头要他消灾解难。他想了想，把殴打过渔夫的几个船工给杀了。然后他又去长了野果的山里，把山里那个庄子给屠了，回去的时候还顺手烧了官府。

杀人让他痛快极了。

他要人间给他的苦都一一还回去。

他便在人间飘荡，杀戮，直到一个村庄外，遇到了一个白衣人。那人制服了他，却不杀他，教他蛊术，教他修炼。

他便为他做事，将蛊毒散播人间，广畜食粮。

他受过苦，世间人都欺负过他，他杀他们并不觉得内疚。

他弱小的时候，他们仗着自己的强大盘剥他，如今他强大了，为什么不能随意处置这些弱小的东西呢？

他们只是食粮，只是他往上爬的累累白骨。

可是他还是会觉得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侵蚀着他的理智，仿佛身在万丈深渊里，寒冷刺骨，黑暗正一寸寸地吞噬着他的□□和精神。

直到有一天，他突发奇想，

如果他一开始就出生在权贵，有万千人景仰……

如果他归于正道，获得人们由心的尊崇……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有选择善恶的权力……

如果他有友人，可以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如果他还可以有家人……

赤鸮带着风玦向群山飞去，风分两侧，苍翠开道。

休夺尊者追着追着心中犹疑，这不是云华山吗？

又追了一段他便停了，再往前就是亢龙元尊的地盘了。

那赤鸮却直直往前飞去。

赤鸮停在了寄世的小院里，把风玦轻轻放在了草垛上，仰头叫了一声。

寄世从小屋中出来，看到院中的赤鸮愣了一瞬，道：“你好不要脸，我都将你打死了，你为何还要来？”

赤鸮又仰头叫了一声。

寄世才发现了他翅下浑身是血的风玦。

赤鸮轻轻蹭着风玦的身子，眼珠子却看着寄世。

寄世无奈，抱起赤鸮翅下的风玦，入屋治伤去了。

赤鸮在院子里等了五天五夜，寄世才从屋子里出来。他疲惫极了，靠在屋外的柱子上，道：“你的小朋友死不了。”

赤鸮又仰头叫了一声，它进不去那屋子。

“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寄世叹了口气。

他想了一百年，想不透。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红珠，捏碎。

珠上的魂魄飘出，被赤鸮吸了进去。

那鸮鸟逐渐变小，化成了人形。

这是他的魂魄，他不想他散去，只能好好地存在红魂珠中。

重又做人的罗望急匆匆跑入屋内，抱着风玦不动。

寄世坐在一旁，笑道：“忘了的好，忘了的好，一切又从头来过。”

罗望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寄世自言自语，“清莲去人间了，你带着纷若也去人间吧。”

“南南也在人间的。我后来去找她，战争波及到那儿，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了，她要是能在那场大战中活下来，子孙总还是在的。”

“后来有一年，北北来找我报仇，他以为你是他爹，他以为我杀了你，找来了好多次，都被我打退了。他叫珥弥，他的墓碑你见过的。”

…… ……

寄世说着说着，便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待他醒来时，罗望正靠在他手边。

“你醒了？”

寄世道：“怎么，想吃东西了？”

罗望摇头，“我看你神色不好，我就多陪陪你吧。”

“算你有点良心。”

“老伯，你能把面具摘下吗？我觉得你我有缘，我想看看你。”

寄世便把面具摘下了。

“老……”罗望意识到说错了话，“仙家，你好年轻啊。”

寄世笑了笑，从一旁的箱子中取出一顶发冠，抚了抚，便给罗望戴上。

罗望好奇，又把发冠摘了下来，看到里头刻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