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玦的伤在罗望和寄世的悉心照料下逐日好转。只是灵力仍旧不行,似乎是内丹受损,不能行气。寄世用仙草给他做了个假眼睛,一装上,倒也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六月六,人间正是夏日,升腾的暖气也慢慢氤氲了云华山顶的小院子。风玦把屋后的仙草捯饬了一遍,发现了一只匍匐在草心中的小虫子。那虫子背上还有道橙色的纹路,捉下它,那纹路蓦地膨起,状似眼睛。他觉得有趣,便放在地上看。看着看着,他便看到一双鞋子,抬头,寄世也蹲了下来。
他刚想行礼,却听见寄世叹了口气,“我把仓遗交给你吧。”
风玦不解,“仓遗是谁?”
寄世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自顾自说道:“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仓遗让我守着他,是因为他太孤独了,在遇到我之前,他所在乎的珍惜的一切都没有了,所以他觉得这个世间毁灭了也无所谓。
而如今,我要死了,我不能再守着他了。我把他交给你,你便看着他,陪着他,引导他,别再让他失控了。
但是风玦,仓遗他不是灭世的恶魔,更不是无情的邪尊,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可怜人。我见不得世间的疾苦,更见不得他这么苦。所以,我也要你活着,活着陪着他,替我护着这个世间,也守着他。”
风玦有些怔愣,许久才道:“什么,你要死了?”
寄世看着他,口气很是平淡,“是啊,人都会死的,我也活得差不多了。”
“你可以飞升啊。”
“我不能,我是守界人。”
风玦还是有些懵,守界人?仙界第一的亢龙元尊是守界人?他听过守界人的事,只有资质平庸的弟子才会发誓永不飞升成为守界人。元尊这么厉害,怎么会是守界人呢?
寄世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站起身,又缓缓绕到屋前去了。
屋前的药圃里,罗望刚给仙草翻了一遍地,便悠闲地坐在一边给自己打蒲扇。寄世给他递了一碗水,道:“好得差不多了,下山吧。”
罗望摇头,“我不走。”
寄世笑道:“风玦的阿姐在人间,你带着他去找她。他灵力不行,一个人你能放心吗?”
罗望又摇头,“不放心。”
“那就和他一起走吧。”
“不走。”
“为什么?”
“我想在这里陪着你。”
寄世一愣,缓缓道:“我不需要你陪着。”
罗望把碗里的水喝了,抓着寄世的手道:“我们一起去人间,三个人一起。”
寄世挣开,往后退了一步,“我要在这里守着,守着人间。”他抬起头,太阳正移到西边,头顶上云彩愈白苍穹愈青,“这云华山高,能牢牢看着上境。人间看不清。”
罗望道:“你守着人间干什么?那些人都与你不相干,守着他们做什么?”
寄世看着他,“因为我原本就是守界人。”
罗望露出嬉笑,调侃道:“守界有什么好的,来守着我呗?”
寄世道:“的确要守着你的,不能让你为恶人间。”
罗望见他回答得如此正经,不禁有些气恼,便把水碗一放,“你爱守啥就守啥,我下山就是了。”说着,进屋收拾了包袱,把正在给仙草捉虫的风玦拉上,“跟我走,下山。”
风玦疑惑:“现在?”
“对,就现在。”
“晚饭还没吃呢。”
“等下到街市上我请你吃。”
风玦还想说什么,罗望一把将他掠起飞身下山。山风忽卷在身边,重心突失,风玦不想咬到舌头急忙闭了嘴,远远地朝寄世挥了挥手。
寄世站在山顶看着他们,并没有回应。
夕阳钻入云层,翻出绚烂的霞光,金红的暮色落在山头,就拢在寄世身边,他似乎融化在光里,一点一点模糊,一点一点茫茫然……
罗望到了山下,把风玦放下,而后忍不住回身看着山顶。
纵使他目力再好,也看不到山顶,他不知道山上的那个人是否也在看着他。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
两人这才来到山下的小镇上。
风玦有些饿了,指着街边的面摊道:“吃点东西吧。”
罗望一摸怀里,“糟了。”分文没带。
风玦试探着问:“你不会没带钱吧?”
罗望点头。
风玦看着他,“晚饭还没吃呢。”
罗望叹口气,便领着他去找当铺。终于在小镇的入口处找到了一间小当铺。罗望摘下头上的发冠放到当铺的台子上,问道;“老板,多少钱?”
“你疯了?”风玦急忙把发冠抢回。
罗望道:“这个值钱,不当这个当哪个?”他把发冠从风玦手里夺回,重又放在当铺台上。
风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老板见两人不争了,这才取过发冠,对着烛火仔细瞧了成色,道:“这玉品级不错,水头也好,算你五十两。”
罗望点头,“好。”
“不行!”风玦道,“这东西至少值两百两,你这老板也太黑心了。”
老本眼珠子一转,“八十两爱当不当。”
风玦说着要把发冠拿回来,“你这里不收,总能找到高价收的地方。”
老板急忙抓过发冠,“行,行,算一百两。”
“不……”
风玦还未争完,罗望便将他往身后一拉,“别吵了,就这个价吧。”
风玦看着他,莫名其妙。虽然这东西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可他就是气得不行。
罗望拿了银子,便拉着风玦到之前的面摊点了两碗面。
“吃。”罗望把面放到他面前。
风玦拍下筷子,“不吃。”
“你不吃我吃。”罗望抓起筷子,挑了一大口塞到嘴里,狼吞虎咽。
呲溜呲溜的,半碗面下肚,罗望吃面的动作忽然停了,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他不吃面了,抹了一把脸,怔怔坐着。
风玦道:“你明明都记起来了,为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他不想我知道。”罗望回过头,重又望着云华山方向。
风玦又道:“他明明猜到你记起来了,却装作被你骗的样子。”他说着也看着云华山,那里黑影重重,隐没在黑夜里,山腰上昊阳宫的火光辉煌,淹没了其他微弱的烛火,“你们一个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另一个明知道对方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说破呢?好歹坐在炉火旁聊聊过去啊。”
罗望不说话,只不错眼的望着云华山,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风玦继续道:“你怎么能把玉冠给当了,后悔了吧?”
罗望的手压在他肩膀上,“留着没用了。”
风玦不知该说什么。
前方的山高高低低重重晕晕影影幢幢空空茫茫……
小镇夜市的灯笼挂起,红红绿绿的灯光彻底把山影遮了。
罗望回头轻声道:“快吃面吧,再不吃就坨了。”
风玦沉沉应了,这才拿起筷子。
两人吃罢,便抱着包袱向外走去。都是释人,夜里也用不着休息。日夜兼程赶了两天路,终于到了昆繁境的边际。
边际只压了一块界碑,并没有人值守,沿着界碑布了阵,阵中是黝黑的深渊。深渊两边,浮着两行字,“上境下境易,下境上境难”。
这昆繁境中灵气充沛,修仙者众,在人间十二境中属于最上境。从古至今,都只有下境的修仙者不断往上境来的,极少有人愿意再回到下境去的。所以这界碑里进来的人多,出去的人少。
如今两人要下境,就不得不跳下去。
罗望把风玦拉近了抱住,道:“你没了灵气,就抱紧我,我把你平安带过去。”
风玦缩在他怀里,“你可得护好了,别把我给摔死了。”
“那是一定。”
罗望说完话,抱着人往深渊里一跳。这一跳,天旋地转。
昆繁境下是非势境、浩临境、奎乏境三境。
罗望似乎是本能地跃入了非势境,这个境域他太熟悉了,他当年和寄世下凡,下的就是非势境。
他还记得一百多年前这境战争不断,不知如今怎样了。
当他睁开眼睛,他便看到了一座人来人往的城池。
这城的城墙高耸,上刻“凌上城”,佐以“乾天”二字,便是昊阳宫属下城池。城上插着昊阳宫的旗帜,旁边环绕着七大门派的小旗,说明了这城是一座仙家汇聚的城。
各路修仙者从下境到非势境再到昆繁境修行,都要经过这座城。
罗望和风玦落在城外的界碑上,再一跃,才落在了平地。界碑处围了一圈修行者,正要往昆繁境去,见到两人从上境下来,忙围了上去,打听上境的情况。
“二位仙家是从昆繁境来吗?”
“废话,这地方不是从昆繁境出来的还能从哪里来?”
“两位是哪个门派的?”
“小辈见过两位前辈。”
“昆繁境真的是处处灵气,仙家遍地吗?”
…… ……
罗望对于提问一律不回答,用袖子遮着风玦往城门走。走到门口,跟着的修行者见他实在冷淡,跟着的人变少了许多。遮着风玦的手有些微微发酸,他不禁感慨:“难怪飞升了的人总也不回来,回来得被烦死。”
风玦笑了一声,压下他的袖子,向外看四周,“咦?你怎么知道要来非势境?”
“怎么?”
风玦道:“我出生在此境。”
罗望看着他,“你出生在这里啊,那要不要换个地方?”
“你怕我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吗?”风玦见城门口的小贩摊子上有人在卖扇子,便顺手拾了一把,“我正要来此。”说着,他打开扇子,扇了一扇。
一阵微风起来,吹得他额前的头发飘起。
罗望看得发愣。风玦道:“给钱。”
罗望这才回过神来,把扇子钱给了。
风玦如今虽遮了赤瞳,但白发也是惹眼,跟着罗望的几个修行者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再加上刚才罗望一路护着他,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位白发少年才是正宗的仙人,这后头跟着的就是个下人。
他们赶紧挤到了风玦身边,接着问:“仙家是哪个门派的?”
“仙家可有什么名号?”
“仙家受封哪块地?”
“在下的家就在此地附近,仙家可否赏脸到我家暂住?”
…… ……
风玦道:“各位,围在这里,不怕误了去上境的吉时吗?若是走岔了,误入他境可得困守七七四十九天。”
闻言,几人赶紧抬头看了眼日头,日头开始偏转,申时即将过去。其中几人赶紧说声抱歉,匆匆走了。还有三人,似乎是彻底要和风玦耗上了。
罗望一个大踏步挤到风玦边上,对旁人道:“看什么看,老子的人也是你们能看的?再看挖你们眼珠子!”
那三人本是要结交仙人的,被人这么一嫌弃,也只好走了。
罗望便带着风玦入城。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昊阳宫弟子将人拦下来,问道:“二位何门何派?来非势境又有何事?可有门派令牌通行?”
罗望正要取寄世给的令牌,风玦阻止了他,“那令牌太引人注目了,我记得交钱也行。”
罗望这才问道:“多少钱?”
守城弟子道:“二位若是奉密令而来,我们自然也不为难,五十两银子便可入城。”
罗望道:“你这也太贵了吧。”
守城弟子一愣。
风玦赶紧道:“别废话,给钱。”
罗望只好把银子掏出来,在一旁的秤上称了五十两。玉冠当的钱顿时去了一半,罗望居然有些心疼。
守城弟子收了钱,便让开道路,使二人进城。
入了城,正面便看到一家羊肉面馆,店门口挂着一只剥了皮的羊,吊着脖子开膛破肚地挂着。
风玦的手一抖,忙转过眼神。
罗望指着那里道:“去吃碗面吧。”
风玦遮着视线往前走,“不吃。”
“你不饿吗?”
“不饿。”
“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罗望一把拉住他,看到他脸色惨白,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风玦的伤罗望也帮着换过药,腹部的那道疤从下腹一直到胸口,就连肋骨都断了,云华山上仙草仙药喂着,夹板绑了足足一个月才拆开。
他赶紧拉着风玦走,“我们不吃这个。”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这才找到一个素面摊子。罗望点了两碗面,便坐着等。
面摊对面是个赌坊,大红的柱子,漆红的店牌,墙壁高耸遮住天日,长宽十几个铺面,一看就是个大场子,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不多久,面上来了。罗望把面上头的素鸡夹到了风玦碗里,道:“多吃点,补补身体。”
风玦一愣,将面上的葱花扔到罗望碗里,“多吃点,变得聪明些。”
罗望嘻嘻笑道:“你可真好。”
风玦一阵恶寒,赶紧低头吃面。
罗望将面挑了挑,正准备吃,店家的勺子忽然凑到他面前,往他碗里倒了一勺汤汁,笑道:“加点滋味。”
“多谢多谢。”
罗望吃了面,抬头看见风玦也已经吃完了,正认真地看着赌坊门口。他便回头问店家:“这赌坊赌什么?”
店家回答他:“赌什么的都有,这可是凌上城最大的赌坊,也是我悬兆最大的赌坊,你往里头走走,里头好看。”
罗望道:“没钱会不会不让我们进去?”
店家笑道:“修仙的都是大世家,各个有钱,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你们尽管往里头走,没人拦你们。看一圈估计太阳也落山了,出来再吃我这碗面,更香。”
“里头这么大呀?”
“那当然。”
罗望便转头问风玦:“想不想进去看看?”
风玦点头,“进去瞧瞧。”
两人便跨入了赌坊。
门后,是一座山,沿着山势建满了凉亭小筑,每一间都是一个小赌场,人群拥挤,络绎不绝。
投壶的,射箭的,击鼓的,拼刀剑的……都在山脚。
往上一层,是牌九、骰子、赌大小的。
沿着山路再往上走走,投注的钱财逐渐加重。走到半山腰,一注要十两银子,而赌徒拿着一盒盒的赌注,一盒装着百个,一推出去几十盒,一掷千金。
罗望看得捂紧了怀里的钱,忙把心头的跃跃欲试给压下来。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亭中的赌局很有趣。赌徒拿布蒙住眼睛,然后猜庄家手里的牌,猜中就赢了,猜错便是输,非常简单但看客却不少。
罗望问风玦:“你是不是蒙住眼睛也能看东西?”
风玦一惊,“你怎么知道?”
“别装了,我早看出来了。”他说着便去道边的小棚换赌注,没舍得多换,只换了一注,塞到风玦手里,“走,去那边盲猜赌输赢。”
正好一个赌徒输光了下来,罗望便挤了进去,将风玦按在了座位上,“轮到我们了。”
这赌局虽然是一赔十,但庄家手里十个数字四种花色的牌要猜中也不容易,看客闹得欢,真正赌的人却不多。围观的人又见冤大头出现,忙又呼叫怂恿起来。
赌场的人上来把风玦的眼睛包得严严实实。
罗望丢出了一注。
旁边的看客喊道:“这怎么才一注啊,太少了吧!”
罗望道:“你嫌少啊,你帮我们丢。”
那看客摆摆手,“输光了输光了。”
庄家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举起了手里的牌面。
二筒。
风玦道:“两个圈圈念什么?”
庄家惊了一惊,旁人回他:“二筒。”
风玦便道:“二筒。”
猜对了!
人群喧闹起来,一注赌注瞬间翻成十注。
庄家在箱子里找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九万。
风玦照着上边的字念道:“九万。”
十注又变成了一百注。
风玦算了算,这也有一千两了,便想收手。刚要站起,旁边的人拉着他,“别走啊,运势好着呢,继续。”
罗望把人踹开,“老子的人你也碰得?”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作势就要打架。赌场的打手瞬间便围了过来,那人不敢造次,悻悻走了。风玦也想走,庄家道:“这位爷,修得可是通天道?”
风玦摇头,“不是。”
庄家便指着亭外的木牌道:“通天道者可是禁止入内的。”
罗望顺着看去,果然看到禁止通天道入内的字。他刚才只看着赌,竟没注意这些。
不过这通天道是什么东西?他睡了太久,许多东西都不认得。
这时,风玦道:“通天道以心为眼,精事详算,耗费心神。若真能算出牌数,也算是凭本事赚钱。难道你们还真是稳赚不赔吗?”他说着把赌注全推了出去,“既然都是赌,你们为什么不赌赌我到底能算对几个?错了,我分文不带走,赢了,就都是我的了。”
庄家便示意手下,将凉亭上挂着的符阵打开,道:“那我们继续吧。”
罗望仔细看了看那阵式,看出是用来扰乱心算的阵法。反推回去,便知道通天道是个什么东西了。
原来是窥心术。
原先修行都要学的基本道术,但能精修的没几个。这符阵画出,便说明这画符之人精通此道。
庄家换了牌,风玦再一次准确说了。
赌注从一百变成了一千。
庄家摸牌的手开始颤了,从桌下摸出了一张空白的牌。
众人一片哗然。
这明显是庄家耍无赖。
但风玦不知道,他疑惑地问道:“什么都没有的牌叫什么?”
庄家听到,把牌一扔,“赌注一万,坊主有请。”
这扰心阵术打开,若此人还能猜对牌面,只能说明这人开了天眼。修真界开了天眼的仙君也不过三位,昊阳宫的若厉仙尊,圣月殿的履霜君和沉岭院的拯随君,无论如何,有这本事的都是有资格请到坊主面前去的。
可风玦并不想去,换个赌法他可就没法赢了。
赌坊的打手们站成一排,恭敬地迎两人上山。
风玦把遮眼的布取了,看着罗望。罗望道:“没事,我们就去见见,有我呢。”
风玦道:“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拿一半的钱和那坊主赌,就算输了也还有一半。”
罗望点头,“你刚才突然要赌下去,我还以为你赌上头了。”
风玦道:“多赚些钱而已。”
罗望没有说话,只在他前头开道,好好地扮演着一个护卫。他觉得风玦在琢磨什么,却不好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