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柏晓的是土豆的香味儿。

尽管是白水煮土豆，但对于一个快要忘掉食物味道的人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柏晓坐在塑料棚下的餐桌上，与一家四口人外加一个医生食用午饭。

这家人姓沈，柏晓昨日救的女孩叫沈婉，女孩有个哥哥叫沈博，医生自称莱特妮。

莱特妮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柏晓前几辈子为了求生，偷渡到首都星所在的星系，而每一次，她都会被一个姓莱特妮的军官抓住，并被送出去。

莱特妮家族掌管帝国的审判庭，拥有面见皇帝的权力，而眼前这个医生，跟审判庭那位莱特妮将军有八分相似。

不过，莱特妮医生救了柏晓一命，她打算暂时放下前几辈子的那些破事，专心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快乐时光。

她坏归坏，但不是那种灭恩人全家的白眼狼。

塑料棚外大雪纷飞，斑驳的木桌上，蓝星时代的电磁炉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随时可能坏，锅里煮着土豆，滋滋声与热水烧开时的咕咕声谱写名为贫穷的奏鸣曲。

第一批土豆已经煮好了，柏晓和沈氏兄妹一人分了半个，剩下半个给了莱特妮医生。

莱特妮医生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了盐与糖，也给柏晓带来了一盒精神类药物，理应获得半个土豆。

沈母小心翼翼剪开装着盐的袋子，拿出一张看起来干净的A4纸，倒了点盐在纸上，然后把纸张的两端折起来，在几人的土豆上洒了一点盐。

沈婉甜甜地道谢，脸上有一抹被冻出来的红晕:“谢谢妈妈。”

沈博也随后道了声谢，抓了抓头发，把土豆推到柏晓面前。

正在认真干饭的柏晓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沈博。

她想说:兄弟你没事吧。

在牧云星，食物可是很稀缺的，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吃到食物，全靠营养针吊着命。这小子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把食物拱手让人？

“你吃。”见柏晓不为所动，他底下了头，声音也小了起来，耳朵通红，“你是病人，你先吃。”

莱特妮的嘴唇弯起来。

柏晓明白了，但她装着不知道，乐呵呵道:“谢谢。”

沈博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我……”

“怎么了？”柏晓眨眨眼，单纯无辜。

“我想送你一束玫瑰花。”沈博双手抓桌子，埋下头，好似有热气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好啊，我喜欢玫瑰花。”

“我的意思是……我……”

还是莱特妮看不下去了，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小晓啊，人家喜欢你。”

柏晓故作惊讶，扯着嗓子:“啊，沈博哥哥，你是个好人，我配不上你。”

“这样吗……我是个好人……好人，哈哈。”笑的比哭还难看。

柏晓还小声补充一句:“对不起。”

这下更是把沈博推到高台，气氛冷了下来，柏晓一脸懵，莱特妮笑吟吟的，沈婉左看看右看看，缩回脖子，她习惯了逃避。

沈母试图缓解尴尬，“小晓，他这有点问题，别管他。”

沈母指着脑子，沈父和沈婉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沈博红了脸，低头不语。

柏晓被那声“小晓”打击得半天没有缓过来，这长辈对晚辈的称呼，实在是有些刺耳啊。

莱特妮指着锅:“叔叔，土豆要煮烂了。”

沈父如梦初醒般，连忙拿起漏勺和大碗，提起锅盖，捞出热气腾腾的土豆。

“来，亲爱的。”他把第一个土豆放在沈母的碗里，招呼沈母坐下，把剩下的土豆分给在座的四个，最轮到他自己时，只剩下几小块土豆了。

他把乐呵乐呵的捞出剩余的土豆，放在自己碗里，坐在沈母身边:“吃吧。”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沈婉分享自己在黑市打工时遇到的趣事，沈博顺着沈婉的话题说下去，越说越起劲，语言也幽默了起来，沈父沈母笑得前气不接后气。

莱特妮托腮，望着天边:“我啊，以前也是位大小姐呢。”

沈博接话:“没事，在牧云星，谁人不知救死扶伤的莱特妮医生啊，行侠仗义不比空守闺阁好啊。”

“空守闺阁？什么玩意儿？”沈婉一筷子敲在沈博头上，“不会用成语就别用，说人话。”

“哎呀，反正意思表达出来了就成。”

莱特妮调皮一笑:“赞同。听说，首都星上确实有一位莱特妮小姐，可惜不是我，我啊，和你们一样，几十年前跟着父母来到这里，机缘巧合下学了点知识，考了个行医证，就穿上白大褂当医生了。”

“那您呢。”莱特妮对着柏晓，“小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不一般，你肯定有故事。”

柏晓不想破坏这温馨的气氛，咳嗽一声，提高音量，故弄玄虚道:“我待会要说的事情很奇怪，你们千万不要笑，也不要害怕。”

沈博喝了口煮完土豆的热水，举手发言:“保证不笑，除非忍不住。”

“那听好了，吾乃上帝耶和华座下十二炽天使之一，手握所有凡人的命运丝线，拥有无限复活的能力。”

沈婉发问:“耶和华是谁？”

“一个很厉害的神明。”

沈博:“那炽天使呢？”

“就那种，拥有大翅膀的人，住在天国，反正厉害就对了。”

最后是莱特妮:“命运丝线？我能理解为游戏的底层代码吗？”

沈婉:“姐姐，游戏又是什么？”

“是……”

莱特妮话音一顿，看向前方，柏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茫茫雪原中，几个漆黑身影时隐时现。

等了一会儿，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来着足有三十个，头戴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护目镜和头盔，身穿黑色冲锋衣，胸前两把剑交叉的徽章下，有审判二字。

是审判庭的人。

这地方的警局早在十年前就撤走了，政府也形同虚设，审判庭接管了二者的所有权力，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

沈父的腰弯了下去，毕恭毕敬道:“哥……”

话音未落，他就被士兵们拷了起来，为首的士兵说:“沈蓦粟，3021年出生，到今已经有一百七十岁，违反老人法。”

比起愤怒，更多的是茫然，沈母问:“什么是老人法？”

“年满一百七十岁，且没有为帝国带来足够利润的人，将不能享受帝国的空气、水源、食物，不能站在帝国的土地上，也不能离开帝国。”

意思是，一百七十岁的人不能活着，否则就是违法。

在以建立强大帝国为主的策略类游戏里，杀死老年人是缓解老龄化最简单的方法。

沈氏兄妹细品了一会儿，脸刷的一下白了，沈母直接瘫坐在凳子上。

连莱特妮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皇帝不是要打仗吗？战争最不可缺的就是人啊，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人力资源不用，搞大屠……为了节省一点资源，杀死帝国的公民，不好吧。”

因为死人比活人有价值，而皇帝，要的是胜利。只要能打赢战争，死几个星球的老人算什么？

皇帝只是一个壳子，壳子后面是掌控一切的玩家，游戏世界的神。

玩家是世界上最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生物，只有他们才会为了建立强大的帝国，不顾所有人民的死活，甚至对自己的子民使用中子灭杀。

柏晓重生了一百多次才看明白这个世界。

她甚至能够脑补这些被玩家控制的士兵们会怎么说。

“一个老人可以为工厂的机床提供两个小时的电能。”士兵神色淡淡，显示是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正是因为他如此的平静，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为了帝国，为了人类的未来。”

“未来个屁！”沈博拍桌怒吼，“他是我的父亲，你们要杀我的父亲！”

士兵们举起枪，那慈眉善目的父亲瞬间就跪了下来，像个灾荒之年的信徒祈求神明的垂怜般祈求这些傀儡士兵:“我跟你们走。为了人类的未来，我愿意死亡。”

“但是，”他磕了一个头，衣服上沾满了雪，四肢因寒冷而止不住打颤，“他还年轻，还能为帝国奉献！为了人类……人类的未来，为了我们的皇帝，我、我求你们，请你们不要伤害他。”

几位士兵对视一眼，迅速做出了选择，放下枪，几乎是半托半拽的，带着老人离开。

“不——”

少年趴在雪地，声音在雪原回荡。他眼睁睁看到自己的父亲奔赴死亡，却无能为力。

母亲的哽咽声不止，妹妹一声未发，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消失在雪地里。

莱特妮扶起沈博:“请节哀。”

沈博反抓住莱特妮的衣袖，如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医生，你可以救我父亲的吧。”

“很遗憾，我不能。”莱特妮皱眉，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沈博的鼻涕流在她的白大褂上了。

但这不是重点，士兵刚才的话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她对皇帝这草菅人命的行为感到愤怒。

沈母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费劲好大力气站起来，声音沙哑:“小博，放、放开医生。”

沈博却不听，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莱特妮小姐，你是莱特妮小姐，你肯定可以救出我的父亲。”

“我不是莱特妮小姐！”

“沈博，放手！”

“不，你是！”

真吵。

士兵与沈父已经彻底消失在雪雾中，柏晓细细回味了一下土豆的味道，说:“我帮你。”

风吹起她的衣角，白茫茫的雪雾在她身后，这一瞬间，她成了中二小说里正义感十足的主角:“审判庭嘛，我熟，我可以潜进去把你们的父亲救出来。”

坏人假扮英雄，也是一种乐子。

举手之劳而已，就算没有遇到这家人，她也会去审判庭。

离开这里的星舰在审判庭里面的飞机跑道上降落。

竟然她活了下来，那就得践行自己上辈子临死前发的誓——想办法弄死皇帝。

她这一百多次的死亡，其中有九十次是被皇帝间接杀死的。

弄死皇帝，为自己复仇，也为上千亿因皇帝而死的人报仇，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