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颇沉，雨丝成线，雨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已经是秋季中旬了，空气也是寒冷了起来。万重山脉的秋天本就并不能让人感到舒适，下了雨后更是令人感到难受。空气阴寒潮湿，让人感到仿佛衣领里面永远干不了，整个人都泡在水里一般。

少女坐在那客栈外木檐下的小板凳下，伸手接住那雨线，看着那片白茫茫，走着神，发着呆。

雨滴落在她面前的青石上，水花迸裂。

她悄悄伸出了手，心中想象着清晨看见的那女子在院里走阵架拳的模样，悄悄“哈！”了一声，向外送出。

在她的脑海想象里，那雨幕哗啦一下就被她冲散，但是等她睁开眼睛，还是那稀稀拉拉的雨幕。她又是坐在那小木凳上，呼呀呼呀挥舞几下，舞着舞着，又是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终究是不一样。

老黄狗趴在不远处，还在对着她吐着舌头，她将那菜折断一小根，抛了过去，那老黄狗吭哧吭哧地给吃完了，少女捧着脸，看着老黄狗，叹了口气。

“你啥都不想，就知道吃，多幸福。”

老黄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趴在地上，和她一样垂头丧气了起来。

“李子，菜折完了没？”房里阿嬷声音传来，“就等你把菜折完做菜哩。”

“知——道——啦——！”桃李拖长声调，收回心思，继续好好折菜。

但是随着折菜，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有那样的武夫呢？

虽然桃李不是修行人，但是她自从被父母卖到在这桓湖客栈，到现如今当侍女也当了快五六年了。在这万重山脉与西域之间的边界线上的小镇上，她什么修仙人没见过？万千大道，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修仙人。

有那带着一堆木偶的，还有那半夜把自己挂在房梁上的，还有抱着几个侍女丫鬟的，还有带着一大群飞禽走兽的，甚至还有一个最最可怖的，是一个老头子，平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结果才知道他的半具身体都是空荡荡的，饲养着蛊虫，得知这个事情后，桃李抵死不敢去他房间打扫，求着别人给她顶班，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老人，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虫子了。

所有修仙人中，她最喜欢的便是那符修，其次才是那练气士。

符修们大多都是羽扇华袍，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流气概，不沾风尘，弹指之间敌人灰飞烟灭，打完了架兴致一来，还能随手题出一首绝句来，多仙人，多有气质；练气士们虽然没符修那般懂得识风赏月有文采，但是也是很有仙家风范，很仙人。

在桃李看来，最次的，最不仙人的，便是那武夫了。没什么观赏性，也大多都是些不修篇幅的粗壮汉子，大字不识一个，脏兮兮臭烘烘，太粗俗，太不仙人。

她本来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的，直到今天早上，看到那个消瘦女子走拳桩，才改变了想法。

就在她今天清早，刚迷迷糊糊起床，打着哈欠准备开始扫地的时候，便是看见了清晨的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影。走进后才发现，那身影居然是一高挑女子，站在那院子里，走着拳桩，架着拳架，动作很是简单重复，也不是如何有气势。不像她以前看到的那些武夫们，各个虎虎生风，恨不得一掌就能将那房屋都给击倒。

女子就在那园林空地里走着拳桩，极慢无声，仿佛身上背负着千斤重担，她走在那地面落叶之中，居然没有半点声息。

落叶落下，落在她的肩膀，瞬间化为了齑粉。

女子不急不慢，走到最后一步，才送出一拳。那一拳动作并不快，但是在那一瞬间，桃李仿佛感觉天都暗了一分。

她看得有些出了神，直到那女子发现了她，与她道早，她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继续扫着地，但是心思却是全然被那走桩拳架所吸引，一整天都有些浑浑噩噩。

菜终于是折好，桃李拍了拍身子，起身，将那装着菜的木盆拾起，送到了那厨房里。看着终于是没了什么事情做，她走在那走廊之中，依旧是想着那拳桩。

走神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那庭院偏僻地方，看着四处无人，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清晨里那女子的走桩拳架，笨拙生涩地一步步复原。

待到桃李终于是乱七八糟打完一通后，她睁开眼睛，便是看见了那女子站在那不远处，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

桃李表情一僵，心里便是一凉，她虽然不是修行人，但也知道这种行为属于偷师，是最令人感到不耻的行为。虽然她打的乱七八糟与原先截然不同，但是她清晨才与那女子打过招呼，女子只需要一联想便能知道自己是在模仿她。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很是难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心血来潮，就如此乱打了一通，她不是想偷师的，但是如此被抓了个现行，又能怎么解释？她越想越是委屈，但又不敢哭，只是站在那里揪着衣角。

她不想让这女子讨厌她。

“你的步桩走错了，”女子开口，走近将桃李的身型调整位置，桃李身体有些僵硬，女子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梅花清香，她像是木偶一般地跟着女子所说的调整自己的姿势“跟着气息吐纳的节奏走，让你的气带着你，而不是让你的动作带着你的气走。”

桃李如何也没想到，女子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地教了她很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导，桃李认认真真地模仿着女子的动作，到了最后，她也能自己走出那步桩了。

虽然动作还是生涩不熟练，但是好在姿势标准正确，待到她走完那最后一步桩后，整个人都是开心地跳起来，虽然身子很是酸累，但是心情却是激动万分。

女子也是轻轻拍着掌，为她庆祝。

桃李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跳脱，有些不好意思，重新将衣服再整理一遍，每个皱褶都舒展开来，再是变回了那极标准的乖巧南方侍女模样，细声细语地问道：“请问客官叫什么名字？”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道：“萧蔫。”

桃李轻轻捂住惊呼，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女子：“我听南街的老先生讲过你的故事！不过我听到的版本都说萧蔫是个男的……”

萧蔫破天荒地有些窘迫：“那些太夸大其词了。”

桃李很是打抱不平：“他们都说你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顿饭能吃下两头牛，还说你就是因为在山下看见了那未婚妻的美色，见色起意才上山抢亲的，最后逼迫那未婚妻与自己成婚，还说萧蔫的长相丑陋如山怪，这样造谣也太过分了！”

她决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能做出那番事情来，心中坚定了一分，更加愤慨，一定是那说书先生为了吸引客人而故意编造出来噱头！

萧蔫更是窘迫了一些，看着那桃李的信任眼神，脸上火辣辣的，着实没能开口道出真相，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她说的的确都是捏造出来的，但是那未婚妻的确是嫁给了她，还是姐妹二人一起。

虽然是未婚妻逼迫她成婚的。

萧蔫的故事，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养活了万重山靠西一带的那些大街小巷茶楼里的说书人，这种爽快故事本身便是吸引客流，再加上那些说书人的添油加醋，将那萧蔫写得三头六臂，一张口便能吐火，一拳便能开山。

因此当萧蔫刚刚到那万重山时，听到那说书故事时，差点没听出来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萧白萧青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当那说书人说道：“只见那萧蔫一把掀开那归离峰未婚妻的面纱，那女子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与那萧蔫的英雄气概最是搭配”时，妹妹萧青顿时眼睛一亮，心情大好，打赏了那老先生三百文钱。

这些事情，着实不是能与外人提起讲诉的事情。

“为什么要教我拳呢？”桃李坐在那石阶上，突然开口问道，：“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我比较笨，就连走桩都学了这么久。”

她折下一根野草，将那草叶缠在指尖，表情有些低落：“我之前被卖到这里，就是因为我学不会那缝纫，我手很笨，阿妈打了我好多次，但是我还是学不会，她后来又教我写字，我写了好多次，都记不住那笔画，写出来的字像是乌龟爬爬。最后她也不教了，就把我卖到这里做杂活了。”

她又是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我很笨，但是我的运气很好哦，来到这里了之后姐姐们也对我很好，阿嬷也经常只给我一人留吃食，但是我只是有点难过她们都不愿意教我，因为我太笨了。”

萧蔫没有开口。

她自然是看得出来桃李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运气很好，其他侍女对她并不喜欢，阿嬷给她留食物只是因为其他侍女根本不会喊她一起去吃饭，每当萧蔫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桃李不希望萧蔫同情她，那她就假装听不出来，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经常想，要是我能再聪明一点，会不会大家就很愿意教我了？像我当初的三姐那样，我的三姐学缝纫学得可快了，我动不动就会扎到手，她哗啦哗啦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桃李将那草根扔到了那地面上，手指纠缠在一起，低着头。“我知道自己在学拳上也没有天赋，我只是觉得很神奇，为什么像萧蔫这么厉害的人，会愿意耽误这么多的时间教我呢？”

她抬起脸，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教我的话，去教一个更好，更有天赋的孩子，会不会更好一点？”

萧蔫慢慢想着，没有直接回答，她觉得这个问题需要好好地思考，认真地回答，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明月何皎皎，照在那青石板路上，被扔在地上的那枝野草上。

“为什么要教你，因为你想学。”温婉声音响起，将手帕取出，擦拭掉了桃李的眼泪，女子温柔如月光，“她们教不会你，是因为她们擅长的是别的东西，不擅长教人。”

而站在女子身旁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则是偏年幼一点，踮着脚，拍了拍萧蔫的肩旁，颇为自豪。

“阿蔫是开武馆哦，当然擅长教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