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惊玄没解释，也没说话。

他寻了个半山腰从剑上落下，两人站在光秃秃的山脉上，谷底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览无遗。

司惊玄没顾得上避雨，慕容溯也是。

瓢泼大雨将两人彻底打湿，黑发沾湿贴在脸上，司惊玄显得无比落寞。

慕容溯一开口，大量的雨水就往喉咙里钻，他被呛了一下，这才想起两个人在淋雨。

慕容溯立刻伸手去给师弟遮雨，然则杯水车薪。

他又想起背上的书，糟糕一声，立刻拉着司惊玄的手就跑。

司惊玄不明所以，不愿跟从：“你想起来了？”

慕容溯忙道：“书！书！书！”

司惊玄这才跟在身后。

不远处有个小山洞，慕容溯和司惊玄一进去，慕容溯便将背上的行囊摘下。

他一面狠狠舒了一口气，另一面又忧心忡忡地检查书有没有被淋坏。

还好，只是最外面几本书被泡坏了。

慕容溯又立刻在山洞里忙得团团转。

司惊玄纳闷地看着慕容溯不知道在瞎忙什么，直到他抱来几根树枝，然后熟练地生起了火。

红色的暖光将山洞照彻，司惊玄的一面脸被火光描摹地有些虚幻，他垂眸看着火堆，睫毛打下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的眸子，让人摸不透他此时所想。

慕容溯将几本淋湿的书放在火堆边烤，试图去抢救一下，认真忙碌了好半天，眸子一转，却忽然移不开眼。

他看着司惊玄头上的水珠沿着黑发汇聚在下巴，又缓缓沿着白皙的皮肤滑落划入锁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后道：“师弟，要么你把衣服脱了吧。”

司惊玄的杀气像刀一般瞬间袭来，原本脆弱而又细腻的一面立刻粉碎。

“你在说什么？”

慕容溯脸腾的红了，连忙解释：“不是，我是说，脱衣服，那个，湿了，会感冒。”

司惊玄都没意识到自己淋了雨。

再说了，他堂堂一个强大的魔君，淋点雨怎么了，难道还能病了不成。

正想着，司惊玄猛然打了个喷嚏。

司惊玄：……

慕容溯已经从方才窘迫的状态中成功逃脱，他给自己重新武装上了道貌岸然的好师兄做派：

“师弟，你总是这样，修道之人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说着，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自己湿透的外袍架在火上烘烤，来做个示范。

他本想表现自己内心的坦坦荡荡，可迎着司惊玄上下打量的目光，却有些坦荡不起来。

因此虽然中衣和小衣也是湿透了，他没敢继续脱。

司惊玄不为所动，他才不会在一个居心叵测的人面前脱衣服。

他心里这般信誓旦旦，可是脑子却不听使唤地闪过许多远古记忆。

曾经无数次，他与慕容溯抵足而眠。

……

无数次，自己练剑练得忘记时辰，被雨打湿了，都是慕容溯张罗着帮他洗漱换衣。

慕容溯觉察异样，关切道：“怎么了？”

司惊玄猛地捂住脸，懊悔至极。

“你别管我。”

慕容溯只好把火架得更旺一些，好让山洞里更暖一点。

外头的雷声和雨声越来越大，盖过了远处山谷的喧嚣，山洞口天然的雨幕隔绝了一切。

一时间只剩下叮咚的雨滴声和噼里啪啦的炭火。

慕容假装忙碌地翻看起那一大袋书来。

司惊玄也顺手抄起一本，本想着转移注意力，可他看着看着，还真看进去了。

他手里这一本讲的是傀儡之法，因为画了许多图，所以尚能在理解范围内，那些文字连蒙带猜的，也能看懂。

傀儡术是仙魔两道都有的法术，只不过是完全不同的。

仙洲的傀儡术是死傀儡。曾经的机关世家仙洲常家便通晓此术，他们能以纸、木捏造傀儡身子，再注以法力驱使，多用于简单的防御或者是体力活。

而魔道的傀儡术则没那么精巧，往往是以活人做傀儡，毁掉人的心窍魂魄，使人昏迷不醒却又不致死，再以精血为契，便能驱策这具肉身。

司惊玄在魔境见过一些人用傀儡术，用得不怎么好，这些活傀儡往往性情极其不稳定，极易反噬其主，傀儡也只能做一些很低级的事情。

手里这本却记载了许多详尽的秘辛。

性情极不稳定……破坏了魂魄，记忆也会缺失的吧。

司惊玄看完，如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溯：面前这位小仙君正抓耳挠腮辨认字体。他只着中衣，墨发披散，湿润清凉的圆眼此刻眯成一条缝，十足的懒散随意，俊俏中多了几分傻气。

司惊玄看着手里那张傀儡图鼻歪眼斜的样子，心想应该也没人能拿慕容溯炼活傀儡的。

再者说了，还没听说傀儡能够恢复如初的。

司惊玄将这本抛之脑后，又选了一本。

余光中，慕容溯察觉到司惊玄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眼对方。司惊玄心神坚定地没有与之对视。

但他能察觉到对方不只看了自己一眼。

慕容溯显然没有司惊玄这般闲情逸致，思虑再三，把书一合，还是开口了。

“师弟。”

司惊玄这会儿专找有插画的本子看，一目十行看得很快。

“什么事？”

慕容溯期期艾艾。

“我忽然想起，司教长老前些日子好像去碧云山庄采买刀剑了，他何时回来托你办事的？”

司惊玄没留心他问些什么，只敷衍答道：“是吗，或许是我搞错了。”

他此番运气不错，拿到的有关是“借尸还魂”的书。

借尸还魂为禁术中的禁术，即使是魔界中带了千百年的老妖精大多也只是听说此法。要知道即使是仙术也不能横渡阴阳，而这借尸还魂法却能打破生死、起死回生。

没有鬼修不会为此心动。

这也是能使人性情完全不同的法术，也是司惊玄最怀疑的方向。

司惊玄一边慢慢翻看，一边想着，元含灵竟然知道借尸还魂法，那为何仍是一只鬼？

他接着看下去就了然了。

借尸还魂的要求也十分严苛，必须是与自己八字命格相符之人；必须是将死未死、奄奄一息之际；最后一条，也是最难的一条，尸主必须心甘情愿交出肉身。

司惊玄还在琢磨，慕容溯却不动声色把屁股移到了司惊玄身侧。

接着，司惊玄感觉肩上微微一沉，他下意识反手按住，慕容溯披外套的手被按住了。

后者微微一笑：“师弟，我的外衣烘干了，借你一用。”

司惊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这才缓缓松手。

慕容溯道：“师弟，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司惊玄能有什么想法，他总不能大操大办给慕容溯过个生辰礼。

不过从前，慕容溯在居山泽一向人缘好，又贵为慕容家少主，巴结他的人也不少，每回生辰时，送的礼都能堆满两人的院舍。

而司惊玄因为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从未过过。待慕容溯知晓这一点之后，他便也不再大张旗鼓过寿辰了。

司惊玄反问：“你想要什么？”

认真想来，司惊玄似乎真没有认真送过对方生辰礼。

慕容溯认真思索着，司惊玄也便慢慢等着。

外头雨声渐歇。

慕容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轻笑，下一瞬，他毫无预兆地发动袭击，他一只手将司惊玄按倒，另一只手已凝出气刃，架在司惊玄的喉间。

“不如，先把我真正的师弟还给我。”

慕容溯背对着光，整张脸模糊不清，整日洋溢在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他半边眉毛扬起，神色狠戾。

司惊玄并非没有防备，而是因为方才慕容溯为自己披衣服，他差点误伤了对方，于是便刻意松了防御，意识到慕容溯忽然靠近，他也按捺住没有反手制住。

谁成想，这反倒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司惊玄受制于人，却没有半分慌张，他听见慕容溯的问话，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怀疑对方不是真正的慕容溯，可慕容溯何尝不是如此。

怪不得听见那帮仙道之徒喊话，慕容溯竟完全不追问，原来早等着一击致命了呢。

司惊玄咬了咬舌头，被自己再次着了慕容溯的当而略感愤懑。

他故意扬起笑容，发丝半干缠在慕容溯的手上，黑得透不出一丝光的瞳孔邪气横生，失去血色的唇轻启。

“哈，怎么看出来的？”

慕容溯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一下子又怒极充血。

“你果真不是！！！你究竟是何人！！！这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惊玄真是愈发感到荒谬。

最该问这些话的应当是自己吧。

“我先问，你先答。”

慕容溯粗重地喘着气，两人无声地用眼神对峙，前者虽然情绪激动，但手中的气刃极稳，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削断，显然御气能力极佳。

慕容溯终于强行稳定住心神，他开口先答：“行，那就让你死个明白！”

“你的破绽太多、漏洞太多，我原本不想去深究，惊玄他有时也是难以捉摸的。可最重要的一点，我无法说服自己。你的气息不对，惊玄身上向来是极纯极净的太上剑意，连山主都赞他是天上地下不可多得至臻剑修。而你身上的气息……很杂，很浑浊。”

一言毕，司惊玄拉下了脸。

“你虽然尽力在模仿他，模仿他特立独行，模仿他对人冷淡，但都只学到了皮毛。司惊玄应是个内心热忱之人。”

此话掷地有声，听者冷笑无语。

此时此刻，司惊玄的脸如黑炭，他从没听过比这还好笑的一番话。

原来此时的自己，已是个浑浊不清、面目全非、冷情冷肺之人。

其他人都可以这么评判，唯独慕容溯不行，他这般居高临下地贬低着自己，太过讽刺又太过荒唐。每个字句，都是狠狠地戳在司惊玄的伤口。

他像是被人剖开肺腑，又用火灼烧一般，四肢百骸都蔓延着恨和痛。

我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

司惊玄此刻已是怒到极点、忍到极点，他要是愿意，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面前这个记忆全失、修为低自己好几个境界的傻子给打成肉泥。

可是那样并不足以平息司惊玄此刻汹涌的愤怒。慕容溯既然敢这样伤他，那么自己当然要同样回击。

“轮到我答了。”司惊玄咬着牙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好师弟哪里去了吗？那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

慕容溯并未反应过来，这短短几个字，让他完全无法连起来去思考它背后的含义。

他气息混乱，手中的气刃也散了，只疑惑重复。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嗯……xql的斗嘴互掐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