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惊玄受伤以后,话便很少,像是个精致的木雕。
但其实他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只不过面对慕容溯时,才总会被逼得口不择言。
这次司惊玄真的伤狠了。
接二连三的新伤添旧伤把他整个人掏空了。司惊玄的灵力已经完全透支,内伤外伤不断,整个人就像是个四面透风的破纸灯笼。
肋骨恐怕也断了好几根。
不过司惊玄哼都没哼一声,拧眉思考着两件事。
第一件事,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据他所知,魔境可没有这么大这么清的一片湖。
第二件事,慕容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惊玄早就注意到那小子一直在竹筏另一端偷偷打量自己。
准备偷袭?
司惊玄猛然躲避开慕容溯伸来的手,然后咳得惊天动地,肺都要咳出来了。
虽然他竭力克制自己显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但是总有克制不住的时候。
慕容溯的眉心深锁,好不容易听司惊玄咳完,这才问道:“你……还好吗?”
慕容溯跳下竹筏,站在滩涂上等着。
司惊玄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他苍白着脸不动弹。
“能有什么事,命一定比你长些。”
慕容溯见他还有斗嘴的力气,心里的担忧才散了几分。
这时第三个活人开口了。
“大人,你饿了吗,我真抓到了鱼!看!这么大!”
乌三的下半身露了原型,两只如干枯树枝般的鸟爪抬起一只,有只鱼活蹦乱跳着,在他爪下淤泥飞溅。
司惊玄嫌恶地看着,额头青筋直跳。
不过好在还有个能使唤的人在,司惊玄的魔君风度还有的摆。
他一挥手:“我不吃,你过来。”
乌三就等这一句呢,他立刻把嘴张开,张到极致时,露出漆黑的咽喉,舌头变得极细,整张嘴也迅速硬化凸起变成鸟喙。
慕容溯看着乌三一口把鱼吞下,嚼得骨肉乱飞,面上流露出的嫌弃不比司惊玄少半分。
乌三吃完了,听话得推着竹筏靠岸,一边问:“大人有何吩咐?”
司惊玄双唇轻启:“背我。”
乌三面上大骇,他虽然崇敬魔君大人,可能为大人打把伞就已经是受宠若惊了,这、这、这……他怕死。
慕容溯更是震惊:“不行!你让他背?你们俩有那么亲密……”
他没问完,觉得面前这主仆一问一答、一唱一和的确是把自己当空气了,自己再问有点自取其辱。
呵呵,还要人背。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么一个宁死都要独来独往的孤狼忽然变成了少爷病?
慕容溯把后半句的话转化成幽怨的眼刀,可这一眼,还真让他看出不对劲来。
司惊玄整个人失去血色,几乎和这淡墨山水画一样的背景融为一体。
他或许是……自己没办法走?
此念一出,慕容溯的气又消退得干干净净。
他命中司惊玄的死穴:“背吧背吧,你这乌鸦记得把自己收拾干净。”
司惊玄顺着慕容溯的话,把目光移了过去,终于施舍了乌三几个眼神。
乌三被慕容溯踹下去的时候,正好落在浅水滩的泥里,满身脏污,刚才吃鱼吃得又是毫无形象。
司惊玄深呼吸了两大口,这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算了。”
乌三最先松了一口气。
司惊玄强撑着想站起身,慕容溯却大步流星地走到前来,半蹲下去。
“我来背你。”
司惊玄道:“怎么,出生入死过一回,就是一路人了吗?你不想杀我了?”
慕容溯比任何时刻都更细心琢磨司惊玄话里话外的言外之意。
他深知,真正的司惊玄最吃软不吃硬。
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语,此时听来有着那么多的言不由衷。
“同生共死过,还不够吗?”
司惊玄略加思索,可是撕裂般的疼让他没办法逞强。
至少……也得找个医官,把皮外伤治一治。
慕容溯矮了矮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显得格外诚恳。
“这里还不安全,先去找个落脚处。”
司惊玄这才犹犹豫豫地将手搭了过去。
慕容溯的背如他记忆里一般可靠,也没有存着什么捉弄的坏心思,司惊玄才往前倾,慕容溯的两只手已经牢牢地将他给抓住了。
司惊玄不肯将头靠上去,可是他又累得慌,慕容溯走了几步,司惊玄的头便沉得抬不起来。
人可真奇怪。
在风雨飘摇里尚能打起精神,在这风平浪静的安稳里却会丧失警惕心。
司惊玄靠在慕容溯的肩上,两人的黑发交缠着,如同最亲密的眷侣,乌三愣在原地嘀嘀咕咕了好些绝不该被魔君听到的话,渐渐被拉开距离,他这才撒开丫子追上去。
司惊玄觉得这样的安静有点难捱,两颗心各怀心事,藏着各自的局促不安。
他听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听着慕容溯的脚踩碎树叶的声音,忍不住开口。
“你究竟……”
两个人的声音撞在一起。
“抱歉……”
司惊玄疑惑。
“你说罢。”
“抱歉,认不出你。”
司惊玄的心尖猛然一颤。
慕容溯连忙道:“只是,我的确有些糊涂了,究竟是为何,为什么一切都变了?一夕之间……你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司惊玄听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却没给他回答。
慕容溯迟早会知道,又或者会自己想起,又或者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个全然不同的版本。
那段暂时被搁置的血海深仇,它被遗忘,但一直存在。
慕容溯的语无伦次,在第三个人靠近时,戛然而止了。
乌三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没用,更为了好好提防慕容溯,他跟得紧紧的,还把自己一只手化作原型,大翅膀扑棱扑棱地扇着风。
“大人,这样的风力还算凉快吗?”
司惊玄被刮得糊了一脸头发,强忍着怒气。
“滚远点。”
慕容溯冲着他呵呵笑了一下,那冰冷的笑意把乌鸦精吓够呛。
“小人得势,魔君先点名让我背的好吗!”
乌三心口如一,挺直腰板,然后听话地滚远了。
司惊玄的脸色却冷到了极致。
乌三这个倒霉东西什么都说了?
是了,他本来就什么都瞒不住。
可是,慕容溯为什么又能搞清楚自己身份……
司惊玄微微抬脸去看慕容溯的反应,却只能看到他眼睫微垂,冷硬的侧脸笼着一层心事的阴翳。
慕容溯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和司惊玄偷看的眼神撞到一起。
前者微含笑意。
司惊玄:“你倒是笑得出来。”
慕容溯道:“我知道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可好在我们此时都平安无事,这不是很值得高兴吗?”
司惊玄信他还没恢复记忆了。
“所以,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别再骗我……”慕容溯语气哀哀。
司惊玄很少为人设身处地想一想,但是慕容溯的情形,他不需要如何去共情,便体会到了他此时的一头雾水。
一觉睡醒,昨日之事好像从未发生,亲疏之人、惦念之人,都不再是身边人。
而他却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的确是让人百般郁闷。
司惊玄不想骗他,但也不没想好从何说起。
他还是习惯两人冷着脸拔刀相向的日子,一腔恨意无处泼洒。
而现在,别别扭扭的,干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
司惊玄把头埋下去。
“困了,明日再说。”
慕容溯也便没有执着追问,反正他们还有明日。他听了,又想笑。
但他怕又被司惊玄问“你还笑得出来”,笑意隐秘得连风都捕捉不到。
从河岸上来后,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荒郊野外。
慕容溯感知不到什么灵力的存在,大约是到了什么蛮荒之地。他脚步匆匆,尽可能绕开那些树叶茂盛的地方,以免走动声响太大惊扰背上的人。
就这样,他们三人一前两后,翻越了几个小山丘,走得久了,慕容溯有些力竭,便吩咐乌三化原型飞上去查看地形。
乌三显然不愿意听慕容溯的话,但它也没胆大包天到在魔君睡着时吵醒他,于是忍气吞声地照做了。
慕容溯浑身都发了一层汗,但他调整着呼吸,然而司惊玄还是悠悠转醒了。
他道:“你流了很多汗,放我下来吧。”
慕容溯几乎立刻觉得愧疚:“不好意思,知道你爱干净。”
司惊玄一愣,明白两人完全没对上思路。
“我是说……算了、就当是吧,把我放下来。”
慕容溯身上的确也有点湿黏,司惊玄一开始也以为只是慕容溯身上的汗,谁成想,他的脚方落地,这才发现,那其实是慕容溯胳膊上的伤撕裂开来了。
或许是把他背得太紧了些。
司惊玄立刻想起在死竹林里,慕容溯划开自己胳膊的样子,他眉头一抽,终于觉得疼。
“我替你包扎。”
慕容溯看到伤口也讶然,还是灵力耗尽的缘故,否则这点皮外伤早就愈合了。
他乐得看小师弟为自己忙碌。
可温情的时光持续不到片刻,忽而听得几声难听刺耳的尖叫。
“大人!大人!不好啦!”
乌鸦一叫,就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