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坐骑流星一般赶到了半山腰的碉楼。窗口和楼顶燃着火把，给顶上供奉的白石染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她攀上梯子，来到病床前，抓住病人的手，手心覆盖在发凉的手背上。病人鼻尖的棉絮徐徐晃动，如同颤抖的烛火，心口摆着一碗清水，也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旁边的大夫忙轻声说：“好了，缓过来了。”拣走了棉絮，端走了水碗。病人过了很久，眼皮才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一线，朦胧中眼帘映入蓝幽幽的光点，公主轻声呼唤：“姑妈，姑妈。”姑母望了她良久，嘴唇翕动，叹息着含混地说：“孩儿呀，不能再任性了。”说罢，气息奄奄，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公主只当她又牵挂自己，连忙说：“我给你找药去。”
且说她去探病，家里姥姥还在左等右等，到了夜半，也不见人回来，招来热着八宝茶等公主回来的苏雅，要她去寻人。苏雅归来，说公主在练箭。姥姥认定她心血来潮，没想到一连半月都是如此刻苦，心中暗喜孩子开了窍，打发曲珍去旁边陪着。
这日狩猎启程，神庙外竖起赤红的木杆，足有三丈高，顶头摆着一颗羚羊头，颜色如积雪，粗壮的黑角盘曲，仍有余威。公主举起青色的弓箭，对准羊头，碰的一声，一支羽箭炸响，骨头裂开，羊头里填塞的香料、花瓣、彩绢喷洒到空中，硫磺的味道和浓郁的香气混合，加上四下草木的清新气息，极浓烈又极好闻。
雾气散去，队伍已经深入林中。公主奔腾了四五里，额头上渐渐出汗，脱去了红衫，前面碧波粼粼，原来是一条开阔的小河，河面有时颇为宽阔，河心有草席大小的砂石滩。野兽常来喝水，她便想在旁伏击，一路踩着半绿半黄的野草，一步步靠近水边，渐渐听见狼的叫声，还有拍击翅膀的声响。她伏在草丛里，看见对面徘徊三四头野狼，冲着水里叫嚣，仰头喋喋不休，再看水中，原来河心的乱石滩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转来转去，靠近她这边的河岸停着一群秃鹫，拍打着黑色的翅膀，正等着分一杯羹。
公主摸了摸箭囊里的羽箭杆子，心想，这狼可恶，以多欺少。又看了看乱石滩上活动的黑影，这才看清是一头小黑熊，也不晓得是落单了，还是失去了家人，慌慌张张，进退两难。眼看河水越发汹涌，野狼和秃鹫待要逼近，反而退开好些距离。公主一箭射去，中了狼的后腿，惊得它乱跳乱叫，秃鹫也察觉有人，纷纷骚动。小熊爬上石头张望，似乎盼望狼赶紧逃散，谁知脚下不稳，骨碌碌滚下石头，掉到了水里。
公主见它落水，连忙从草丛中跑出来，捡起长长的树枝，赶得秃鹫退避三舍。她要去捞小熊，幸亏它落水的地方浅，扑腾着攀住石头勉强出水。水流湍急，河心只有几块大石头露出水面。河边到河心没有桥或者路，零星的石面高出水流而已。公主平举着树枝，学着走绳艺人的姿态，摇摇晃晃跳着石头过河。她胆子大，竟然也有惊无险到了河心，伸出手臂去够小熊，它极有灵性，仿佛明白她来相救，驯顺地由她抱在臂弯里。
这时，狼忽然嗷叫着奔散，逃命一样蹿进山林，秃鹫也振翅飞远。公主没见过这架势，不免发呆，忽然警醒过来，搂着小熊就要折返，不远处一阵阵巨浪涌起，她晓得必定要淹没落脚处，挟着熊仔往岸边飞速走。河水淹没了来时的石头，她有心快走，奈何屡次踩空，咬咬牙，索性涉水而行。
扭头一看，毛骨悚然，波浪里一段段树干，树干上密密匝匝都是五颜六色的蛇，伸头缩脑，十分可怖。巨浪掀来，躲避不及，她落到水中。睁眼只见一片朦胧，水波寒凉。她平日毛躁，如今遇到危险，反而比旁人冷静，在水中反而舒展开四肢，一把捞出落水的小熊，躲过蛇群，缓缓游到岸边，用力一撑，水淋淋地挪到岸上。幸亏蛇群也是在波涛里沉浮，无心觅食，她和小熊毫发无伤。
公主牵着马，湿淋淋地走在路上，遇到一个采药的小姑娘，发梢上系着小小的铃铛，随着步子玲玲作响，她手上牵着一条黄狗。小姑娘见她带着小熊，颇为奇异，又看公主的红衫绣着五彩的云朵蝴蝶，颇为羡慕。公主这时穿着湿衣服，正浑身不自在，听她喜欢，干脆剥下沉甸甸的华服，换了半旧皮袄。那小姑娘的眼睛仍旧痴痴凝视蓝莹莹的宝石项链，公主笑了：“这可不能给你，苏雅知道了要烦死我。”带着小熊牵着马儿走了。
她在路上慢悠悠地走，同一匹快马擦肩而过。马上的正是苏雅见过的面带刺青的少女，她背着行囊，行色匆匆，完全没有留意到换了衣衫的公主，倘若她发现了，恐怕便没有后来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少女疾驰到佛塔下，一路径直入门。她的主子在佛前双手合十，沉着地祈祷。她已经年逾不惑，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圆形的发髻周围插着一圈淡紫色的花朵，像柔和的光环。眉目秀雅，眉心天生一粒淡色的痣，好似观音一般。她礼佛一贯虔诚，修缮了木佛寺和观音庙，时时亲自布施。东女国素来信奉女神，以白石为神灵化身，小国主执政以后又兴起礼佛风气，受到不少外族人的拥戴。
她闻着熟悉的檀香味，面前头戴金冠身披璎珞的佛慈眉善目，据说是永宁寺工匠的手笔，华美而传神，嘴角勾起含蓄而愉悦的微笑，温和的笑意蕴含在眼底，如春风般拂面而来。檀香，文墨，金粉，烛火，在她眼里都是极为温暖美妙的回忆，她献上亲手誊写的经书，转头望见等候在旁的下属。
下属呈上来一个蓝色的布包，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红布碎片。小国主慢慢摸索碎布，问身后的臣子：“你们说这是什么？”
有人说是祈祷的红绸，有人说是袈裟。国主听了摇头：“深山老林，哪里来的和尚？又有谁去祈祷？”
众人没得出定论。外面已有人邀请国主去参加婚礼。她坐着小船，穿过薄雾，来到门外，释比的吟唱伴随着弦乐声（释比相当于女神的祭司，代表天上的神灵赐予新人祝福），夹杂着噼啪的爆裂声——来自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照在新娘红艳艳的绣花裙上。国主心有所动，她拿出残片，触感非常厚实，隐隐可见暗纹，料想不是残次品，她立刻离开婚礼，沉声吩咐下属：“马上护送公主回来，还有，清点公主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