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朦胧过去。当她醒来时，窦徽面色犹豫地站在床前，目光担忧又迟疑，良久方开口：“女王要您一起去刑场，如果您不愿意，我就和她说您身体不适。”“我还有资格说不么？”公主穿好衣裳，走出了门。
重重宫室，碧瓦飞甍，套住了小小的她，像巨大的环形枷锁。女王见她出来，说：“看你也懂得耍两下刀，过来看看人家的刀法怎样。”
罡风烈日。刑场上一片肃穆。囚犯跪在台上，丹荑认得这是顾采薇正室的同胞姊妹董骄，她记得她那一笔汪洋恣肆的书法，大江大河从细细的狼毫喷薄而出，饶是不通书法的她也感到那绵延千里的气势。她下意识往人群里看了一下，又飞快地收回视线，掩饰般微微低下头，她又开始透不过气了，手攥着佩刀。
她看到了纯风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神，两人对视，她忽然慌乱无比，面红耳赤，仿佛她也参与了这场最残酷的刑罚。纯风喊着：“大姑！”执意要冲破重重侍卫，奔到亲人跟前，可惜她赤手空拳，完全不敌披坚执锐的卫兵。
女王高兴地笑道：“你别发呆，这只是一下子的事，错过了就没有了！”她微微笑着，望着引颈就戮的死囚，心情格外舒畅。公主终于说：“她只是想送亲人最后一程。”那个她指的是纯风。女王动了动手指，大发慈悲命令卫士放行，纯风跌跌撞撞跑到姑妈的身边，谢骄只是说：“孩儿回去吧，记得永远忠于东女国！”
身边的民众们纷纷闭眼，不忍卒听，口诵《往生咒》。纯风忍住眼泪给姑妈磕了三个头，缓缓站起来，就此诀别。“行刑！”一声断喝如同快刀，突兀地在绵迭的诵经声中响起。公主定睛一看，滚动的，流淌的，鲜红的，苍白的，倒塌的。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摧毁了她，头晕目眩，双足发软，即便人群围了上去，她的脑袋也执着地补充后来的画面，众目睽睽下的骇人场景。她头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力量。强大的，如同指头压在一只蚂蚁上。原来生命这么脆弱，只是一口微弱的热气萦绕在胸腔里。
太阳如同全世界最灿烂的金币，不可直视，一阵阴影遮蔽了蓝天。一队白象从天边而来，头戴红花花环，背上铺着赤红的绣着金莲花的绸缎，骑手身穿黑衣，银白的头冠闪烁异常森冷的光芒，吹奏着低沉的号角，是佛国的使者来迎接新生的亡灵。鲜红的花朵从白象硕大的脑袋上滚落地面，如同一串血红的足印。
公主方才目睹了处刑，惊魂未定，甫见妖异的象队凭空出现，寒毛直竖，阳光照在身上，却令她冷得打颤。直到人群散开，她还是没有回过神，仍旧呆呆站在原地，站在余光下，像流离在边缘的孤雁。窦徽鼓起勇气，撑着伞向公主走近，然而脚下一软，倒在了她的脚下。她挣脱出那片黑暗，摔在这片微弱的光里。
公主望见一支冷箭刺穿窦徽的胸膛，血流得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温温的腥味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她抱着扶起窦徽，抬头看见一团黑影一闪而过，刺客，死神。她想喊叫，喉咙却似被堵住。窦徽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气息喷在她湿漉漉的脖颈上，她的手掌感觉到潮湿和粘稠。
她只觉自己心头一乱，一滴滴眼泪自然而然地落在衣襟上，哽咽着：“你——你——”她竟然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窦徽说不出一个字，盯着她的脸庞，渐渐失神的眼中的担忧更加急迫。
公主抖抖索索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瓶，却抠不出盖子，摔在地上，在碎瓷片中抓出一粒药丸，急急忙忙硬是塞到窦徽口中。她的手指探到濒危者微弱的鼻息。她不敢多看窦徽的眼睛，明明她也不是很重，她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双脚发软，站也站不起来。窦徽的血流满手，仿佛一个前所未有的拥抱。
耳边的呼吸声陡然急促，用力，她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充满窦徽最后的声音。她的手垂了下来，紧张挣扎的身体忽然松弛，眼光涣散，再也没有生命的气息。马车来到跟前，有人接过窦徽的尸身，放到了车上。公主最后看到的是她的两只鞋子，她就这么毫无生气的，任人摆布地离开了她，正如她毫无反抗的人生。
马车的辘辘声消失在黑暗里。公主脚下滚动着她的伞，被卷着沙石的热风吹动，骨碌碌滚到了路中央，被疾驰的马车碾过，瞬间伞骨碎裂，发出低哑的绝望的声响。她哭了很久，等赶来的湛乐陪着她回到房间洗浴，看到满手的血迹，又流出了满满的眼泪。
纵然窦徽不是她的亲人，然而她对她总是很好很好。当想到一个亲近的人被死亡永远带走，那种绝望的心情强烈而巨大。公主越哭越伤心，有百般哭泣的理由，姥姥身陷囹圄，顾采薇不认她，窦徽去世，她终究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女王恩准湛乐进宫陪伴公主。湛乐将宛如行尸走肉的公主扶起来，逼着她吃饭和喝水，好让她活下去。女王坐着，饶有兴趣地对着侍女说：“脸色太差了，你们给她擦些粉。”侍女替公主梳妆，湛乐在匣子中挑选项链，看到熟悉的红色锦盒，不动声色地往里一推，拣了一条琥珀项链。
女王看得有点无聊，靠在椅子上，抬了抬下巴：“我当年做公主的时候，窦徽站在这个胖子的位置给我念折子，后来是你的母亲。你们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你当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老妪？”
公主梳妆完毕，宫女握住她的手臂站起来。女王走过来，说：“你要记得，我也是你的亲人，你我有责任修复关系。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将成全你的幸福。”在她的背后，公主和湛乐对视一眼，充满疑惑，但不约而同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