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帆对江子珵的印象停留在许多年前。

似乎是在三年级那年？母亲接了个电话，接完后，便神情忧伤地告诉他，表哥程以华离开台湾去了英国，现在家人都联络不上。

谢奕帆着实愣住了，一经打听，才知道程以华在几日前出柜，对象是他的室友江子珵，也就是苏瑀辰的舅舅。

对于两人的不告而别，谢奕帆有些难过，但最受打击的还是苏瑀辰，情感表达别扭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重视感情。

于是事发隔天谢奕帆去上学，看到的就是一脸无精打采的苏瑀辰，谢奕帆安慰了他好一会儿都不见起色。

一直到放学，苏瑀辰的情绪依然低落。

谢奕帆为了哄他，带着他去学校对面的奶茶铺，点了杯奶茶讨好地递给他。苏瑀辰轻啜了几口，然后望向谢奕帆，谢奕帆对他笑了笑，希望也能让苏瑀辰笑起来。

只是苏瑀辰没笑，漂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幕偶尔会出现在谢奕帆的梦里，不同于一闪即逝的其他回忆，这一幕是停驻的，画面在梦里凝固，时间与空间定格，只有谢奕帆的心跳声愈来愈响——

“老大，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齐然的问话声打断了谢奕帆的回忆，谢奕帆看了双眼直直盯着江子珵的苏瑀辰一眼，对齐然和喻仁说：“碰上故人了，你们先去逛吧。”

齐然看起来脑袋一根筋，但偶尔还是有点眼色，知道这是不方便他们在场的意思，当即拉着喻仁离开。

最后谢、苏二人被江子珵带回了家，原来江子珵在高中部当老师，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

“进来吧。”江子珵让两人坐到了沙发上坐着，转身又去厨房拿东西。

苏瑀辰趁这个时候四下看了看，房子目测四十多坪，厨房是开放式的，装修简约明亮，布置也俐落大方，寝室门没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勉强看得到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

苏瑀辰又侧头看谢奕帆，两人目光相对，都在彼此眼里读到某些心照不宣的讯息。

江子珵很快端着水果及果汁出来了，他将东西放到桌上，谢奕帆自然地接过瓶身给三人的茶杯都倒了果汁，接着江子珵坐到了他们对面，笑意温温地看着他们。

苏瑀辰看着江子珵的笑，突然觉得谢奕帆跟江子珵其实挺像的，都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类型。只不过江子珵更温润点，谢奕帆则比较清爽随和。

然而即使微笑再温暖，也无法掩盖当下因为无话而产生的尴尬。或许多年未见都是这样吧。幸而在场三人里就有两个擅长控场，很快打破了沉默──

“我表哥呢？”

“你们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谢奕帆与江子珵两人同时开口。

江子珵率先回答了谢奕帆的问题：“以华他也在这里任职，本来不想给你知道，不过你也升高中了，知道是迟早的事。”

说完，又微微笑道：“你在国中的事我们都知道哦，真不愧是以华的表弟，果然很优秀。”

“原来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完了，我妈知道大概要揍我了。”谢奕帆从容一笑，补充道：“我妈很想念表哥，知道我在青华读书三年却没发现表哥，肯定会迁怒到我头上。”

相比程以华父母，也就是谢奕帆阿姨的大力反对，谢奕帆的母亲就开明多了，她认为感情本身就是纯粹而美好的存在，不论它的外在形式为何。

苏瑀辰也对江子珵说：“我妈妈也很想你。”

而作为研究员的妻子，本身也是高学历份子，苏母也明白性取向是天生的，然而她明白没有用，老人家──就是江子珵的父母，苏瑀辰的外公外婆，他们依然对儿子喜欢同性这件事充满偏见。

或许是知道了姐姐支持自己，江子珵双眸泛起了点柔软，他说：“其实我们也是两年前才回来。”

谢奕帆问：“之前都在国外留学吗？”

“是啊，在英国读了硕士，还在那边工作了一段时间。”

在谢奕帆的询问下，江子珵细说了这些年在国外念书的情况。

当年出柜的两人不为家里所容忍，而两人也已预料到，早早办理好去英国留学的手续的他们，不日便搭飞机离开台湾，也是至此，这件事才在亲戚圈曝了光。

他们起先是用交换学生的名额去到英国，江子珵一年、程以华两年，恰好让他们在英国读完大学。

读完大学后，他们又继续攻读硕士。程以华读的依然是工业设计，江子珵却从职能治疗转换跑道去了心理学系。

两人专业成绩不错，申请到一笔奖学金，虽然不多，但靠着半工半读，生活倒也无忧。

他俩取得硕士学位后，又留在英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两年前，才回到台湾。

两人在大学时都修过教育学程，又因海归身分，申请进了重视国际交流的青华。

程以华教授美术，而江子珵则担任学校的专任心理咨商师，此外江子珵还是网球社的指导老师。

苏瑀辰微微诧异：“舅舅你居然会打网球？”

“看你跟帆帆都很喜欢，去英国的时候就学了。”说完，看向苏瑀辰：“辰辰呢？之前好像没听说你也在青华。”

苏瑀辰摇头道：“之前在Ｂ市，高中才考来青华。”

江子珵有些诧异：“你回Ｂ市了？我还以为姊姊一家会在Ｎ市长住。对了，爸妈他们……你外公外婆都还好吗？ ”

“七年前就回了。”苏瑀辰顿了下，继续道：“他们还不错吧，两月前见到他们，气色都很好，还养了条狗。”

“那就好。”虽然不能获得父母的理解，但听说父母身体健康，江子珵还是十分欣慰。他看了看苏瑀辰，突然感叹：“辰辰都长这么大了。”

以前还只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几年没见，已经拉高这么多。

这时程以华回来了，还带了四人份的晚餐。

谢奕帆笑道：“表哥，好久不见。”

程以华气质冷峻，带了点淡漠与疏离，面对许久不见的表弟，他只是点点头，淡淡地“嗯”了声。

江子珵笑意温温：“回来啦，今天买了什么？”

“海鲜类的东西。”程以华说着便把手上拎的袋子往茶几上一堆，一阵浓香从中飘出。

是四份海鲜奶油焗饭，和一袋红烧炒虾。

三人本来没觉得饿，闻到这香味，登时食指大动。

江子珵去厨房里拿碗筷，程以华则将袋子里的食物摆到桌上，四人围在一起，江子珵首先拨了虾，丢到苏瑀辰的盘子里。

苏瑀辰：“……”

程以华：他都没这福利。

江子珵似乎这才意识到不对，笑着解释：“一不小心又把辰辰当以前的小孩了。以前都这样喂，现在想想，还真像在喂小动物。”

谢奕帆心有戚戚地笑了下，苏瑀辰则抽了抽嘴角。

──舅舅肯定是故意的！

“……我可以自己剥。”

说是这么说，但苏瑀辰接下来的用菜重点，却都摆在自己那盘焗烤饭上，没有动虾子。这或许归咎于他的洁癖，导致他明明喜欢吃虾，却厌恶剥虾后的油腻。

见状谢奕帆自然而然地剥了个虾，如同江子珵先前那样，放进苏瑀辰的盘里。

苏瑀辰有些挣扎，一方面觉得这么大还被投喂有点丢脸，一方面又觉得不吃可惜。他看向谢奕帆，谢奕帆又给他剥了个虾子，还对他笑了笑。

苏瑀辰迟疑了下，还是吃了。

艾克半：……

程以华：莫名被两个孩子闪到是怎么回事。

饭后，江子珵关心地问了两个孩子这些年的状况，当听说苏瑀辰回到Ｂ市便失去与谢奕帆的联系后，江子珵有些诧异：“你们不是有彼此的电话吗？”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不对，听你这么说，你是突然转学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瑀辰沉默，谢奕帆知道这是苏瑀辰不想回忆的事，正想转移话题，就见苏瑀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江子珵，然后低下头，低声道：“我爷爷奶奶和小叔死了。 ”

室内一阵沉默。

半晌，江子珵才问：“这就是你留在Ｂ市的原因吗？”

“算是吧。”苏瑀辰喝了口果汁，又说：“具体是怎样我也不太了解，总之就是他们在逛街的时候，突然碰到拿枪的恐怖分子……我爷爷奶奶跟小叔被乱枪扫射，抢救不过来，只留下五岁的堂弟跟婶婶。 ”

“我爷爷名下有公司，一直以来都是小叔在帮忙管理，他们走了，责任就落到我爸头上了。于是我爸就放下研究回Ｂ市管理公司。”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太沉重，苏瑀辰有点语无论次：“后来我出车祸了……就是得知我爷爷他们死讯的那天，我不能接受，哭着跑出去，就被一台车撞到了，接下来的事谢奕帆你也知道，总之我醒来后就失去两年的记忆，直到上了国中才想起你的事。 ”

那时候父母忙得一团乱，忙着稳住公司，忙着安慰失去丈夫的弟媳，加上苏瑀辰失去记忆还要复健，自然也没人想到应该给苏瑀辰跟Ｎ市同学道别的机会。

江子珵才拍拍苏瑀辰的肩，安慰：“还真是各种不幸的巧合聚在一起。”

突然的意外、突然的车祸、突然的失忆。两个孩子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谢奕帆也握住苏瑀辰的手，欲言又止，平时口才好的他，此刻却像是突然卡壳，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苏瑀辰看了一眼谢奕帆，说：“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事情都过很久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很难受。”

谢奕帆盯着他看了半晌，问出他最担心的事：“那场车祸有给你带来什么后遗症吗？”

“那倒没有，虽然要复健，不过没两个月我就好全了。”

“不论如何，你们还是挺有缘的，这样都能再遇上。”顿了下，像是想到什么，江子珵微笑道：“不过辰辰申请来青华，就是希望能遇到帆帆吧？ ”

“……才没有。 ”苏瑀辰别扭道。

知道这家伙口是心非，谢奕帆有些好笑地扬起嘴角，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很快被一掌拍开，附带美目一瞪。

江子珵呵呵一笑，顺着转移话题，四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已经七点多了，外头天空黑压压的一片。

苏瑀辰因为要赶教室布置的设计稿，于是准备告辞。

临走前，江子珵拍了拍苏瑀辰的头：“别太欺负帆帆啊。”

苏瑀辰反驳：“我才没有欺负他。”

谢奕帆则看了手机的聊天视窗半晌，对程以华说：“对了表哥，我把你在青华的事告诉我妈了。”

程以华沉默。

“我妈很想你，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她外甥，让你有空去家里坐坐。”

“……替我谢谢阿姨。 ”

谢奕帆却说：“不要，表哥你自己去找我妈说。”

程以华还是沉默。

谢奕帆又说：“我妈还说限你三天之内去找她，否则她就要亲自来学校抓你了。”

程以华继续沉默。

苏瑀辰心想，阿姨还是好慓悍。

江子珵笑道：“我会和他去见阿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