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爱情的终点，只是爱情的原动力。我将这爱情献给路旁的花朵，献给玻璃酒杯里摇晃着的晶亮阳光，献给教堂的红色圆顶。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个世界。

——赫尔曼.黑塞《堤契诺之歌》

六月初李元雪终于彻底病愈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简单收拾了一下相关证件，带上金善媛和李健熙要求的四个保镖飞去了意大利。她错过了意大利最好的三月春季，错过了真扎诺的鲜花节和鲜花大战，也错过了四月份的复活节，李元雪觉得遗憾之余，更是懒得做什么旅游攻略了，去哪儿全凭自己喜欢。

她的第一站去的是深藏于半月形港湾里的热那亚，这个全意大利老龄化最严重的城市满是慵懒倦怠的风情，朴素而又温柔，不同于被Versace、Fendi、Prada、Valentino的光环笼罩的米兰那样生机勃勃骄傲盛放，也不同于威尼斯那样作为文艺复兴的明珠熠熠生辉。

李元雪在这里度过了她几乎整个的六月时光，她愉快的在热那亚那些宽处不过两米左右的窄巷里穿梭，路边的那些六七层高的宅墙上有着类似浮雕的圆拱廊柱，她每日带着单反兴致勃勃的在纵横交错的窄巷里溜达拍照。条条大路通罗马真的是欧洲大陆最常见的格局，李元雪身为一个资深路痴，不管在这些巷子里怎么左拐右拐，最后总是能通往城市中心广场，她对热那亚的好感因此持续升高，本来只计划待半个月，后来干脆延长成了一个多月。

她每日穿梭于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之中，偶有几枝花枝柔软的从大理石围杆中探出头来和她问好，为她一直灰暗阴沉的心情逐渐装点上些许明亮的绿色。闻到小麦粉和黄油混合在一起的香甜烘焙气息，她就循着味道去面包店买两个Focaccia面包吃，再去隔壁小馆配上一杯香甜的葡萄酒——是的，重度嗜甜星人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香醇的咖啡。

无论去哪里，李元雪的最爱永远都是书店。她总是喜欢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出门去书店，她去公共图书馆，也去路边的小书店和二手书店。清透的阳光下，被照的纤毫毕现的粉尘在空中纷纷扬扬，空气中满是书籍铅墨特有的气息，她带着顶草帽蹲在二手书店的地上兴致勃勃的淘书，最终用很好的价格买到了一套基本没有什么污渍损坏的《席勒全集》。

最令她惊喜的，就是淘到了一本有前人注释笔记的《邪恶之路》——虽然这本格拉齐亚.黛莱达的成名作她已经有过两本了，但是不同装帧不同版本的书怎么能叫一本呢~那个素未谋面的前任主人写在书上的意大利花体字可是漂亮极了，注释写的也是一针见血风趣幽默。

到了七月初，李元雪轻度抑郁的心情终于被热那亚治愈了大半，她在热那亚待的最后一天傍晚，独自步行去了斯塔列诺公墓。公墓不起眼的树荫处静立着康斯坦斯的十字架墓碑，王尔德并未为她留下只言片语，唯有地上摇曳的花朵与阳光海风一起在此伴她长眠。

整个公墓都被浸泡在金黄柔软的夕阳中，李元雪慢吞吞的踱步其中，在傍晚微风吹拂中不期然想起去年和前年的夏日。前年不熟，去年她在日本出差并未陪在权志龙身边，仔细想想，他们好像并没有在一起度过什么七月的时光。她的心里突然生出无比深沉的难过与遗憾来——为夏日的美好，为这美好她竟未能与他共享。

在执卷垂泪的天使，扬帆起航的少年和魁梧雄伟的战士大理石雕塑之间，在这最接近沉寂死亡的地方之中，李元雪持续了大半年的倦怠和对死亡的隐约渴望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抬起头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和阳光温柔一笑，眉宇间沉疴尽去。

“我是活着的，我得活着，活着陪他看明年的夏天，陪他看完往后余生的所有夏天。”

在热那亚待了近四十天后，李元雪终于带着金善媛启程前往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七月份正值艳阳高照的炎热天气，金善媛预订的是Hotel Duomo（大教堂酒店），酒店位置正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对面，李元雪所住的五楼推开门就能看到对面百花大教堂地标性的大红顶。酒店为客人提供免费早餐服务，李元雪早上七点多起来简单洗漱一下去餐厅吃了早饭，就趁着天气还算凉爽的时候出了门。

金善媛低头看着刚刚在酒店前台买的地图，努力按照地标来辨认方向确认路线，好带着她重度路痴属性的boss前往Via de' Calzaiuoli步行街购物。因为路途不远，最终她选择带着李元雪步行前往，她们在大街小巷之间穿梭，路旁的房子大多有着色彩鲜艳的墙壁，深绿色的百叶窗，深红色的屋顶，简直漂亮极了。

她们经过一个巷子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群刚从巷子中的小酒馆里出来的青年男子，他们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味，指尖捏着一点猩红吞云吐雾，宿醉未醒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有惊艳一闪而过，却又碍于李元雪身后四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不敢过来搭讪。

李元雪神色冷淡的瞥了一眼这群置身烟雾缭绕中的男人，转过头看向了金善媛，她果然蹙着眉头低下头一脸恐慌，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指节已经因为过于用力变成了青白色。

李元雪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去年八月十七号的晚上。

那天她加班提前完成了工作，改签了早一个小时的飞机想进yg给权志龙一个惊喜，却被权志龙给了一个大大的惊吓。

yg保安并不严格，她在短袖外面套了件西装，跟门口保安室大爷说与社长有约，在门口登记了个假名字和假手机号，大爷就直接放她进去了（当然这个不严的原因中，她的劳斯莱斯跟阿玛尼高定还有一身矜贵气质占了多少，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刚上三楼还没往上继续走，就听到拐角处有男人大声的训斥声。

“你简直就是我们公司的罪恶之源！”

她循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她低着头被训斥的权志龙。他身边围了一大群低着头噤若寒蝉的练习生，权志龙低头用力的攥紧拳头，指节被捏的青白，胳臂上青筋贲起，一张脸涨的通红。

她退回了拐角，沉默的听完了全程，又在有人过来之前先行下楼离开。

那比自己被李健熙罚跪辱骂还要气愤，心疼难过的快要落泪的心情，让她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

李元雪看着金善媛和权志龙那天如出一辙的姿势，心突然狠狠的抽痛的一下，她的身体甚至比意识更快的做出了行动。

烟雾缭绕的环境加上被一群男人包围，这几乎立刻唤醒了金善媛心里的糟糕回忆，她的身体也自然的产生应激反应，浑身绷的生疼。

然后，她就被摁进了一个满是玫瑰香气的怀抱里。

金善媛的脸深深的埋在了李元雪的肩窝，李元雪的手紧紧的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安抚性的揉了几下她的头发，充满玫瑰香气的怀抱替她完美隔开了来自外界的恐慌和烟味。

李元雪除了证件几乎啥也没带就跑来了意大利，包括衣服都是来了意大利以后现买的，自然也没有带洗漱用品。Hotel Duomo提供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玫瑰香氛，不同于以往雪松香的清新静谧，李元雪这会身上都是甜美馥郁的玫瑰暖香，夹杂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冷香，和金善媛身上的同款玫瑰香气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了一起，令人脸红心跳的缱绻亲昵。金善媛偷偷的又吸了好几口，才保持这个弯下头的姿势悄悄蹭着李元雪的衬衫抬起了头。

大病一场之后李元雪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轮廓深深，下巴尖尖，两腮残存的些许婴儿肥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就像一直束缚着她的温良恭俭让一样。从李元雪大病初愈之后她们见面开始，金善媛就敏锐的感觉到了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她逐渐褪去了那层与世无争周全有礼的外壳，露出了偏执锋锐攻击性十足的内里。

李元雪穿着来到意大利之后新买的她以前从来不会穿的花衬衫，花团景簇的艳丽色彩衬的她更是姝色惊人。她缓缓松开手，低头扫了一眼金善媛肩上已经背了一年多没换过的蓝色小包，冲金善媛漫不经心的扯起嘴角，眉宇间满是风流不羁，“失礼了，你去前面的Louis vultton挑几个包。刷我的卡，算作赔罪。”

金善媛心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她缓缓直起身子同样笑眯眯的回话，“一个就够了，挑几个我会不好意思的boss。”

“我用的着你帮我省钱？”李元雪嗤笑一声，转过身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

李尹馨20岁生日时，得到了父亲给的总价值达到13亿人民币的三星股票所有权，她凭此一下子变成了韩国最富有的的女性代表，“人人都想活成李尹馨”是当年韩国社会经常说的一句话。

而深受父亲信重的李元雪十九岁生日当天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股权比起李尹馨只多不少，她十四岁那年李健熙更是大手笔的送了她江南区的整栋公寓大楼，除此之外她还继承了李尹馨的所有股权地产和珠宝。更别说她自己的各项私人投资了，就金善媛所知，光是李元雪投资建立的连锁甜品店sweet kiss每年就能为她带来数十亿韩元的净利润，而这只是她众多投资中微不足道的一笔罢了。

今年4月福布斯公布的2006年韩国富豪榜里，李元雪已经升到第五名了。

所以为什么我要想着给这个富得流油——哦不，富得流钻石的资本家省钱啊？！金善媛迅速跟上李元雪的脚步，下定决心要去lv店里大买特买，狠狠的刷光这个无情资本家的黑卡！

金善媛的梦想当然没有实现，她嘴上放狠话，其实进店里只挑了两个价位适中的基础款，李元雪面不改色刷卡签字的时候对她调笑的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给我机会把这家店给买空呢，做人要有点志气啊金助理。”

金善媛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闭嘴吧老板，你再说我就要抽出仇富的大刀来砍你了！”

两个人（主要是李元雪，钱串子成精的金助理是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大买特买了一上午，很快身后的四个保镖手里就满满当当的挂满了购物袋。李元雪让他们四个人先把这些送回酒店再过来汇合，自己则带着金善媛直奔圣母百花大教堂。

李元雪缓步穿过44扇精美绝伦的彩绘玻璃窗，在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和费德里科·祖卡罗（Federico Zuccaro）共同完成的那幅雄伟壮丽的穹顶壁画《末日审判》下停住了脚步。

她垂眸打量了一眼手里刚刚在小街书店里买的有着精美棕红色小羊皮封面的《圣经》，突然产生了跟那些“在阳台上数花瓣，单数是他爱我，双数是他不爱我”的思春少女一样，完全把命运交给上帝来裁决的想法：我现在随便翻开《圣经》的一页，是《雅歌》我就和权志龙在一起，不是的话我就忘掉那个吻，忘掉过去。

李元雪闭上眼，用手指摸索着翻开了手里《圣经》的洁白书页，她睁开眼低头看下去，映入眼帘的正是《雅歌》的第五章第八节：“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若遇见我的良人，要告诉他，我因思爱成病。”

李元雪一目十行的看下去。

5:9 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的良人比别人的良人有何强处？你就这样嘱咐我们？

5:10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

她很快就看到了第十六节：他的口极其甘甜，他全然可爱。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这是我的良人，这是我的朋友。

李元雪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她纤长手指点着书页跟着念了一句，“我因思爱成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笑了起来。

金善媛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李元雪这么无拘无束的笑过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小女童还未被逼着克制忍耐，还没有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眉眼谈笑间一派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游人如织的大教堂里，金善媛听到身侧那个人用轻快的声音说道：“love is a miracle，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它让我从一分钟前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了现在的虔诚信徒。我爱上了一个人，幸运的是，他也同样爱着我。已经有了这样奇迹般的幸运了，我早就应该知足，又怎么还能贪婪的向命运索求更多呢？”

金善媛浑身僵冷，血液倒流，根本做不出丝毫反应，只能呆呆的看着李元雪转过头看过来。她一向无悲无喜的冷淡眉眼，此刻因为染上喜意而变得鲜活肆意，仿佛神龛上的神像突然有了生命，自己走下了神坛，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凡人。

金善媛听到这曾经的冷酷神明温声开口，“我承诺将给他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全部忠诚。金助理，我想我恐怕要恋爱了。”

金善媛几乎要认不出来李元雪的声音了，她的声线一向清朗好听，吐字清晰，字跟字之间的发音斩钉截铁从不含糊。但是现在，她的声音变得万般柔软温存，吐字黏黏糊糊，华丽优雅的大提琴曲一下变成了三月里折一片柳叶吹出的相思小调，每一个音节都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

眼前是几乎要湮灭世界的大片黑暗，金善媛的指甲已经用力到把掌心掐出了血，她缓缓抬起头，用尽毕生演技才扬起了一个和以前一般无二的笑容，“是吗？我还以为先脱单的那个会是我呢。”

“没有什么比你爱的人也爱着你更幸运了，”金善媛一向柔和清润的嗓音带了点莫名的沙哑，语气却是十二分的真诚，“那个家伙能被你爱上，真的是奇迹一般的幸运。”

“那是当然，”李元雪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她好像卸下了千斤巨担，身上的阴郁彻底消失不见，头也不回的转身前往乔托钟塔继续参观。

“但是他的爱，也同样让我变成了世上最幸运的那个人啊。”

李元雪轻飘飘的声音传到金善媛耳中，却似有万钧之重，金善媛被重击之下几乎无法站立，她看着李元雪头也不回，从来不肯为她停留的背影，终于彻底放弃了情绪管理，任由悲伤在眼底流淌。

七月中旬李元雪的意大利之旅终于圆满结束，她的抑郁症彻底自愈，有了飞往纽约前往李尹馨自杀的那个公寓与过去做一个彻底告别的勇气。

李元雪把保镖和金善媛通通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进了公寓房间，半年多无人居住的公寓里落满了灰尘，李元雪却毫不在意的席地而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去看你的时候一直在想，你从小那么娇气，一点痛都哭的要命，是怎么狠的下心那么对自己的呢？你最后的时候该有多疼啊。我从纽约警署出来的时候，坐在车后座往外面看，路边景观树的叶子都掉光了，黑黢黢的枝桠伸着真像一幅幅基督受难图。受难，大家活着都是在受难，不管是基督还是你，我也不例外，或许死亡才是真的解脱。”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记忆里复苏，隔着漫长的时光沉痛的击了过来，生生催断人肠，李元雪跪在地上，突然就泣不成声。

“姐姐，你走之后，我就决心再也不要来纽约，我无法面对你，也无法面对坐视你滑入深渊却没有伸出援手的我自己。我开始憎恨世界、憎恨所有、憎恨我自己，我夜夜难眠，在我灵魂的花园里种满荆棘，扎痛我自己，也拒绝所有人。”

“但是我爱上了一个人，他让刺人的荆棘上长满了柔软美好的蔷薇，他把我从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变成了一个愿意爱这个世界的乐观主义者。”

“我是个懦夫，却因为他，第一次有了和世界对抗的勇气。”

“我不想死了，姐姐。我想为了他，勇敢的活下去。”

窗外有风吹过，吹动满树绿叶温柔拂动沙沙作响，像是故人在低声应答。

纽约已然入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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