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蓝金开口了：“我点外卖。”

赵若楠如释重负，双手递还钞票，重新提起垃圾袋，飞奔而出。

临出门时，迎头撞上落地镜。

看到了衣着得体、及肩短发微微内扣的嫂子。

要多清新有多清新。

还有白T长裤、胡乱扎一把马尾的自己。

要多丐帮有多丐帮。

赵若楠一个猛子窜出门，站在电梯前，伸出指头往死了按按钮。

可是再怎么按，电梯也不会多上一层。

于是她又一个猛子窜进楼梯，从三十六楼一直跑下去。

这公寓是她爸给蓝金选的，因为三十六吉利。

不过，跑起来真他妈的累人啊。

垃圾袋磕在台阶上，咣浪咣浪一阵空响···像是后面有鬼追着她。

扔了垃圾，赵若楠肚子里那顿海鲜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离家出走快半年，赵若楠唯一的感想就是：钱这个东西啊，真是赚得慢花得快。

可是再难再苦，赵若楠也不回去了。

因为蓝金让她滚。

当时他俩刚吵完架，赵若楠哭得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人在衣服里抖作一团。

蓝金只是冷笑，“赵若楠，你不愧是你爸的种，脸上道貌岸然，心里黑得恐怖。根本就是假人。”

字字诛心。

赵若楠当然是很坏很坏的，但要说她爸对不起蓝金，这可未免有些不公道。

没等她问出口，蓝金暴起，指着门让她快滚。

赵若楠滚了，还没滚多远，就被她爸追上，因不敬蓝金之滔天大罪，她爸赏了她一耳刮子，打她左耳膜外伤性穿孔，晚上头疼得睡不着。

幸亏只是外伤性，还能自愈，不然跟她爸要钱可挺不容易。

赵若楠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半天，恨不得钻进垃圾桶，远离这个复杂的人间。

脖子旁边的青筋一直在跳，突突突突，赵若楠随手摸了一把，摸到一股湿绳。

滚出家以后，她几乎身无分文，还值点钱的东西都挂网上卖了。

就剩下这条项链。

是蓝金从自己脖子里摘下来的。

红绳金叶，叶呈桃形，叶纹粗犷，似乎有些年头了。

她爸从来对蓝金和颜悦色，要是蓝金被请家长了，她爸就打赵若楠。

打最狠那次，赵若楠被一脚出好几米，后背撞倒书柜，柜门哗啦碎了，玻璃渣子扎了满腿，被送到医院，缝了二十几针。

疼还在其次，就怕留疤，赵若楠拿湿巾摁着眼睛，呜呜咽咽哭不停。

那时候蓝金已经高中了，不耐烦哄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反手从脖子上摘下红绳，二话不说给她系上了。

“祖传的，赔你。”

最后拆掉绷带，赵若楠左腿外侧密密麻麻都是疤，像是爬满了小蜈蚣。裙子是不能穿了。

赵若楠非常难过，蓝金还一个劲儿缠着她要赵家传家宝。

得知老赵家祖上面朝黄土背朝天，根本没有传家宝这玩意，蓝金脸拉得很长。

多小气，也不知道嫂子看上他什么。

赵若楠叹了口气，将衣领拉高，藏住红绳，坐电梯上到三十六楼，门留了条缝。

赵若楠进去就闻到一阵饭香。

原来外卖已经到了。

蓝金公寓采光特别好，一整面落地窗，阳光大片大片透进来，照得红木长桌温润生光。

桌上两大包外卖，蓝金拆开包装封口，取出食盒递给旁边的嫂子。

“你快来吃。”嫂子先看到赵若楠，抬起莹莹一张笑脸，随即不好意思地一红，“我才知道你是蓝金妹妹，刚才真对不住。”

赵若楠过去帮着嫂子摆筷子，低头对筷子说：“没有没有。”

这嫂子眼光不行。

还家政呢，她赵若楠哪里像家政了？

明明是美国南北时期黑奴好吗。

赵若楠坐在嫂子旁边，因为被砸了蛋糕的男生还在换衣服，所以赵若楠还得敷衍嫂子一阵。

赵若楠有求而来，理应哄得蓝金和嫂子高兴，但她听力实在不灵光，为避免露馅，只能微笑着对嫂子点头。

嫂子倒比较开朗，叽叽咕咕说了好长一串，先说自己是蓝金同学，又问赵若楠在哪个大学，最后夸赵若楠学习真好。

不是赵若楠学习好，是赵若楠除了学习和做饭什么也不会。

过了一会，那男生头脸湿漉漉地回来了，往空位上一坐，撕开一次性筷子，先夹了一块红烧牛腩，呲了呲牙，“这家店不行，还没赵若楠做得好。”

嫂子不高兴，“你是不是就要女生给你做饭？”

那男生急赤白脸，“我实话实说嘛。赵若楠做饭一绝，那油爆虾，正宗！我奶奶一上海人都说正宗。”

这人名叫李成，跟赵若楠一个家属院长大，李成爷爷奶奶是上海学生，支援大西北过来的。

后来李成他爸抓了个胡姓大老虎，升了官，一家子就再没回上海。

人留下了，舌头还是上海舌头。

李成就馋上海菜。那几年蓝金刚从云南过来，赵若楠她爸怕蓝金没朋友，逼着赵若楠学了一手上海菜，于是李成动不动到赵若楠家吃饭，果然也和蓝金关系很好，还一起上了警校。

不过这话说起来怪没意思的。赵若楠随口敷衍：“做饭嘛，谁不会呀。”

嫂子忽然说：“我就不会。”

赵若楠：“要是人人都去做饭，科技怎么进步？国家怎么发展？”

另一个男生哈哈大笑，拍着蓝金肩膀说：“唉蓝金，你这妹妹脾气真够好，找着对象没有？”

蓝金一手握着筷子，另外一只手托着手机，侧脸看着屏幕，淡淡道：“想都别想。”

“哟，这么护着妹妹？”

“不是护着她，我是护着你，”蓝金心不在焉，眼皮都不抬一下：“赵若楠跟了她爸，脾气特别大。谁受得了？不被她气死算好的。”

嫂子不高兴：“不能这么说女孩子。”

“我说实话，”蓝金无所谓：“大前年回云南，赵若楠差点把我堂弟食指咬断。”

赵若楠闷头只是扒米饭。

米饭煮过了头，软塌塌难以下咽。她想夹菜，但又不敢。——这是奶奶立下的规矩，女孩子没有嘴馋的资格。在男人离席前，不能够夹菜。

“依法治国五大原则包括，第一，坚持中国共···”

赵若楠手机响了。播音腔字正腔圆。是《依法治国五大原则》。

所有人都朝她看，赵若楠顾不上，不知这是哪路神仙救命，真想磕头谢恩。

她感激涕零地掏出手机，一看到屏幕却傻眼了，一把摁掉塞回口袋。

铃声又响了。

所有人看着赵若楠。

赵若楠又按掉。

铃声又又响了。

所有人都挪开目光，刻意不看赵若楠。

铃声中，嫂子解围：“若楠觉悟挺高的。这么小的姑娘，真难得。”

赵若楠嘿嘿两声。她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苦于张姨所托，于是问蓝金，“哥，你能不能帮我···”

“不能。”蓝金两只手指搓着筷子，转脸朝嫂子，“你看现在的小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拉黑联系方式，有事又积极得什么似的。”

这话说得重。嫂子一时有点不高兴。

赵若楠左耳又疼起来，脑子里电闪雷鸣。手机在口袋里震，她也不管方不方便了，一把按下接听键。

是胡琅，接通的瞬间，一串噪音咋啦呜哇飘了出来：“我操！小楠你干哈呢？哥饿了，请哥搓一顿羊肉串，哥给你整俩男人嫖一嫖。快快，老地方等你！”

李成和蓝金认识胡琅，闻声脸色立变。

尤其李成，当即推桌而起，凳腿在地上刺啦一响：“他还敢来？”

赵若楠冷笑，“他凭什么不敢来，凭你不高兴。这地儿姓李吗？”

刚才还想搭讪赵若楠的男生一缩脖子。

蓝金说：“你要是敢去，这辈子再别想——”

赵若楠一转脸：“——我不想！你是谁。我想你？你也配！蓝金你除了撺掇我爸打我，还有什么本事？”她一甩筷子，“这个爸我不要了。这个家我也不回了。你回去转告我爸，我等着他来打死我，我等着！”

“有意思。胡琅一来，你连家都不回了，是吧？”

“那不是我家，那是你家，我不喜欢你家！”

蓝金双手一摊，“可你现在就在我家。”

嫂子似乎想说什么，被蓝金一只手止住，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赵若楠，轻微摇摇头。

赵若楠下巴抖得厉害，她尽力傲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是你让我来的，哥哥——你可真小气，当然，和胡琅比起来，你的缺点不止这一个啦！”

“哦，愿闻其详，”蓝金微笑，“比如，我没有一个毒|枭爸爸？”

“那是他爸干的，和他没关系！”赵若楠口不择言，“胡琅多大硕士，就是比你好，就是比你好就是比你好！比你好比你好！”

赵若楠很少和人吵架，临阵胆怯，腔子里还沸腾着热血，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她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会重复这一句。

赵若楠还在说：“比你好比你好比你好···”

蓝金打断她，“你说得对。”

赵若楠噎了一下，眼泪流到鼻腔里，窝囊地咳嗽起来。

蓝金上身前倾，十指交叉搭在鼻上，露出水泠泠宝石眼，“赵若楠我警告你，嫖|娼在部分国家是被允许的，但在我国，受到法律禁止，属于违法行为。作为哥——哥，我提醒你一下，一间拘留所大概有二十个人，共用一个牙刷。”

赵若楠气焰全无，她一只手撑在桌上，抖了好一会，才哽声哼了一气。

非常色厉内荏。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赵若楠，”蓝金微笑，嘴角锋利像匕首，“你跟不跟我回家？”

片刻的安静之后——

“那不是我家！”赵若楠忽然跳起来，一把将手机揣进口袋，“我也不会跟你走！我这辈子不要见到你！”

蓝金蹭地站起来，指着门：“好。你去找胡琅。你尽管去。但我警告你，不该碰的别碰。毕竟等胡琅进了拘留所，你还得给他送饭，是不是？”

蓝金刻薄起来，真是气死人。

“不就是嫖|娼吗！别人你情我愿，碍着你了？要你多管闲事！”

说完。赵若楠掉头冲到玄关，一脚踏上鞋，一脚踹开门，跺地而出。

从急速变小的缝隙中，赵若楠高兴地看到，蓝金面皮剧烈颤抖，是动了真怒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激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