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金转身回三楼去了。打开门粗略扫了眼，角落有扇窗，他走过去，发现视角还不错，正对出口。

于是蓝金推开窗户，点了支烟往下望，街道黑广，像一条暗河，灯柱漂浮流动，他想起语文课上的一句诗，“千帆过尽”。

终于他看到赵若楠，一只手被胡琅牵着，渐渐走向路边街灯，果然观察视角很重要。

赵若楠穿着鹅黄绒衫，头发披着，被风吹乱了一点。路灯灯光绒绒地拢下去，照得她软软的，像一只小鸭子，拨拉一下就吱吱乱叫。

包间太热了。蓝金有点头晕，索性把上身探出窗，凉风钻进衣领，可也并不觉得舒服。

指间一烫，原来烟已经烧到了头，他摘下来在窗边摁灭，再看去，路灯下已经没了人，橙黄光圈像个圆金片，明晃晃空落落。

饭局正好散伙，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李成过来拍他，“诶，你吸这么多不难受吗？”

蓝金嘴角紧绷，声音又轻又缓：

“嗯。难受。”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眉眼微垂，喃喃低语道：

“难受得有点受不了。”

李成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别是真累坏了，看你这脸色，赶紧回去睡两天，”说完又不放心，“得，我开车送你。”

蓝金温顺地“嗯”了一声，跟在李成身后出去了。经理一路弯腰相送，蓝金也好像没看到。

刚关上车门李成就训他，“你看你把人经理都吓成什么样了，招呼两句你又不会少块肉。”

蓝金只觉得精疲力尽，偏过去靠着车窗发愣。

李成拿他没辙，“是不是赵若楠又折腾你了？”

“···不是，”蓝金闭上眼，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我骂她了。”

“骂得好！赵若楠这丫头该骂！”李成马上说：“别说骂了，我看你就该抽她！”

蓝金哑声笑了笑，又把脸别过去，“你还知道你是个警察吗？”

“警察怎么了，抽她那是为她好！”

“好你二大爷。”

“不是哥，你非认准赵若楠了？”李成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拍他肩膀，“你要不等半年。这不眼瞅着，我家老爷子就要往中央调了？到时候给你介绍十个八个，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

“···别逗我了，”蓝金慢慢喘了口气，咬牙笑出一声，“我难受着呢。”

李成侧脸看他额头全是津津冷汗，“叫你别抽那么多。”

蓝金不吭声了。

···

洗了澡回到宿舍，一群小姑娘还叽叽喳喳谈胡琅，毕竟学校占着个985的虚名，能考进来的都是中规中矩乖乖女，见到胡琅那一挂，都非常新奇。

关了灯，爬上床，半湿的头发落在枕面上，有轻微“嗒嗒”声。因为是段子面，躺着凉生生滑腻腻，···是蓝金买的。

赵若楠坐起来，又朝枕头砸了两拳。

想到蓝金的那句话，赵若楠双手掐着被角，就像那被角是自己的脖子。

好生气。

为什么还在生气。

他骂她泼妇。

还不是因为担心他吗？蓝金怎么可以骂一个担心自己的人。

不识好人心！

蓝金有风度，有涵养。嫌她泼妇，嫌她丢人。不要她担心他。

赵若楠三两下拆掉枕面，随手要往垃圾桶扔，却又舍不得，暂且铺在被子上。

明天再扔。

扔掉他给的东西。

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

···

把蓝金从黑名单放出来后，聊天框依旧空空荡荡。

要不是偶尔能看到蓝金的朋友圈，赵若楠都怀疑自己被蓝金删掉了。

回过头想想，她和蓝金并没有多少好时候。

蓝金刚来那几年，对她非常不好。或许没有人相信，赵大检察长的女儿，一周总得咽七八条毛虫。久而久之赵若楠就害怕回家，每天放学，坐在教室里，发十几分钟呆，一遍遍检查桌仓，消磨时间。

是真的不想见蓝金。

后来蓝金长大了，很少搭理她，大概是为避嫌。她不清楚，反正松了好大一口气。

是什么时候起，就一点不害怕蓝金，只害怕见不到蓝金了？

“《依法治国五大原则》，第一，坚持共···”

“第五···”

手机连响了好几遍，赵若楠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从后门跑出去，幸亏今天来得早，占到了最后一排。

“干什么！有事不能发消息吗？我上课呢！”

李成乐了，“你是认真学习的人吗？不如过来给哥做顿火锅，哥教你侦察与反侦察。高效率分辨犯罪分子，可有用了。哥刚抓了个···”

又显摆。抓个小偷有什么好显摆的？指不定就是一小孩，以大欺小真不要脸。赵若楠打断他：“给钱吗？”

李成被噎了下，“不是小楠，蓝金也在。”

赵若楠：“那给钱我也不去。”

正要挂断，那边蓝金的声音忽然响起，“就说她不来。”

哦？原来蓝金在这儿等着呢，可她凭什么不去？一个泼妇还怕什么了。

蓝金不让她去，她偏去！

决心一定，赵若楠意气风发翘了课，意气风发出校门，意气风发挤地铁。

李成那帮朋友家里条件都不差，绝大多数要么出国要么学金融，能干公安的都是有些想法的。

按照套路，赵若楠马上就能被大佬一见钟情，虐恋情深三角吃醋之后，见天就给大佬吹耳边风，一脚把蓝金踹户籍科，让他低着头给人办身份证去，局里谁提到他都是：“哦！那个户籍科姓蓝的！他今天看监控了没？抽空让他点个外卖啊！”

气歪他的嘴！

赵若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出电梯，摸出手机刚要打电话，看到了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形象···

脑袋顶上一缕翘毛，完全清汤挂面的一个人。

昨晚熬夜抄实验报告，早起头发都没梳！

赵若楠心里充满了后悔。就听咔嚓一响，大门应声而开，缝隙中伸出只手，胡乱晃了晃，“就等你呢，快快快。”

梨花木小几摆在阳台，几上煮着一大口鸳鸯锅。旁边团团坐着四个男生，赵若楠都不认识，大概是李成局里同事。

蓝金也在，背靠墙壁，单手抱着条腿，他个子高又白，即使在人堆里也非常抢眼。

“妹妹，你可算来了，”一个麦色皮肤的男生手边堆着饮料，顺手拿起一罐果汁，放在旁边空位上，“你喝果汁行不行？刚买的葡萄汁。”

“拉倒，”李成眼皮都不抬，“说得跟你买的一样，蓝金这不都没吭声呢。”

蓝金倒像这才看到她，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微笑着又转过脸，“赵若楠，跟我一起长大的，”见男生眼睛都亮了，蓝金笑骂：“我妹妹在呢，你给我有点哥哥样子。正派点。”

“我一人民警察，还不正派？”

“行了，咱们都不正派，就蓝金正派，”李成笑着拍蓝金旁边的男生，“老魏，去，挪个地儿，别让蓝金说我们把他妹妹带坏了。”

“还要别人带坏，蓝金他自己坏事就没少干！”说这么说，魏姓男生提溜起面前的啤酒，嘻嘻哈哈站起来，走到果汁前坐下，对赵若楠笑：“妹妹，你哥背地里坏着呢！”

赵若楠抿嘴笑，余光却看向蓝金左边的空位。

坐不坐？

蓝金完全没有平时身着警服、板腰直背的模样。现在在家里吃火锅，当然洒脱许多，他侧脸跟右边的男生说话，一手搭在桌上，指间夹烟，整个人沙塘般散着。

让人想摊到他怀里。

冷不防脑袋被人拍了一下，正是李成：“快坐啊，都等着吃呢，你懂不懂事啊？”

赵若楠闷头坐到蓝金旁边，余光看到蓝金把烟掐了。右手在桌下摸索着什么。

在蓝金抬起手的瞬间，听到李成笑说：“诶小楠，你偷偷摸摸往旁边瞅什么啊？”

蓝金右边的男生下了一盘鲜切羊肉，“妹妹，你不是看我呢吧？这可不行，我打不过你哥。”

“滚！”蓝金笑骂：“就仗着我这几天不能动手。”

说着话，蓝金还是没有看她，手里却拎着一盒菠萝汁，推到赵若楠面前。

原来是从桌子底下取果汁。

赵若楠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喝。想到自己还在生气，就把“谢谢”咽了回去。

很快羊肉煮好了，赵若楠低头大吃。越吃越热，不知道是锅子热还是蓝金热。

可能坐得太近了吧，总感觉这个人跟火炉子似的。

赵若楠吃啊吃啊吃···吃不动了就咬着果汁盒口发呆，李成时不时给她使眼色，满脸恨铁不成钢。蓝金倒是谈笑风生，从俄罗斯打乌克兰谈到中国土地沙漠化，就是他妈的没说他最近为什么“不能动手”。

蓝金烟瘾酒瘾都重，手里没烟，就咕嘟嘟灌啤酒，地上一提啤酒转眼见了底。他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脸色就变了，“三罐果汁你都喝了？”伸手晃了晃纸盒，转脸问李成，“有消食片没有？”

“你还喝了那么多啤酒呢！”

这话有点冲。蓝金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一瞬间后，他神色恢复正常，微笑着点了支烟，别过头吸了两口，转过脸笑望着她：“阿楠——”

其他人都切切察察谈自己的事，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蓝金一只手撑在身边，稍微直了直腰身，唇角拉直，轻若无声地说：“——在担心哥哥啊？”

“我···”赵若楠呆了呆，赶紧摇头：“不担心！不担心！”

蓝金坐回去，笑笑地盯着她。赵若楠如坐针毡，幸好这时吃得差不多了。她低头站起来，手下收拢众人碗筷：“我去洗碗。”

蓝金轻轻吐出口烟，声音也有点哑，“放着吧，我洗。”

另外几个男生也伸手拦着碗筷，赵若楠二话没说，抢过来就往厨房跑。

水龙头一打开，赵若楠就跟田螺姑娘上身了似的，又涮盘子又洗碗，叮呤咣啷水花四溅。上赶着奉献自己、服务人民、彻底贯彻落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因为赵若楠知道，水声一停止，她就会想起蓝金那句“泼妇相”。

心头嘭的一跳，像是被蚀了个口子，空洞洞地疼。

麦色皮肤男生走过来，“妹妹，你这怪我呢，是不是？下次真不敢过来吃了。你这搞得我不好意思啊。”

赵若楠挤出个笑，“我从小在家就···”

“嗨呀你这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想起来了，我家老爷子是赵叔亲手提上来的，要是让我家老爷子知道你给我洗碗，我还能有好？”说着就把水龙头关上了，压低声音：“···咳，前一阵蓝金是老跟我们喝酒来着，但都在家里喝，全男的。真的妹妹，全男的。不信你去问李成。”

赵若楠被逗笑了，“李成肯定帮着蓝金···”

赵若楠忽地顿住。

总觉得，自己刚刚这句话。

好像在查蓝金的岗···

麦色男生直笑：“那我帮着你，这下放心了吧？”啪的一拍胸脯，笑出一口白牙。

赵若楠：“谢谢你，但不用帮我盯着我哥，真的不用。”

麦色男生唔唔点头：“对对，蓝金嘴是贱点——这天生的，没办法。但心肝脏脾肺都不错，他干不出那事，妹妹你就放心吧。”

没想到这人口才这样好，缠夹一顿，赵若楠完全忘了不高兴。他一只手还按着水龙头，赵若楠总不好硬抢着洗碗。

赵若楠看他好久，忽然低头一笑，“谢谢你！算我欠你个人情。”

“嗨，我还欠着蓝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