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剧组，说不清什么原理，阴雨连绵的鬼天气竟然碧空如洗。许卿合不得不揽下由她这位跨界艺术顾问，指导的第一场戏。

说是艺术顾问，其实也就一挂名闲职。许卿合之前包揽电视台少儿频道的动画片，片尾鸣谢有一栏文学顾问，她想破脑袋也不觉得子供向的动画片需要文学顾问，偏偏那一栏不写还审核不了。

她只好联系王田军导演，问了之后反被教育一通，你拍一个动画片，你要是只当它拍出来给孩子玩，这样的作品没有意义的，有那功夫为什么家长不让孩子保护眼睛，未来说不定能去做个飞行员呢！

二十岁的她多好啊，敢问敢拼敢闯，被训了也傻乎乎地记笔记。

她常把名言警句，鸡汤经验都抄下来贴在画室，那时候的她，怎么都不嫌弃自个儿幼稚呢。这样想着，许卿合脑子闪过几天前拒绝那小子的场景，而她却转头做起艺术顾问。

真打脸，这脸打得够疼。

“合子。”王导穿着皮夹袄子，腋下夹了剧本，他公事公办地说，“一会儿有场戏你跟朴逸商量一下怎么布置，是场隐喻戏，你作动画片隐喻这方面很拿手对吧，你记得和那小子多磨合。”

“你说朴逸？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她是姐姐拉下脸塞进组的关系户，对待工作还是要认真一点的，许卿合说，“您放心吧王导，我会的。”

“别想得太轻松。”王导一脸愁样，很是担忧，“朴逸不是一般人，那孩子思维模式没人猜得透。”

“怎么讲？”

“剧组收工都会聚餐，朴逸一次没来，包括电影的开机仪式，我亲自打电话叫他参加，谁知道他还在睡觉，跟我说封建迷信不可取，给老子气得够呛。这都还好，年轻人想法多也正常，你猜他还说过什么？！”王导讲得滔滔不绝，越说越起劲。

许卿合可猜不透他想的什么。

“那小子竟然跟我提要求，说下班的那一秒到上岗的前一秒，期间有任何事都别找他，不在他工作时间的范畴中，他拒绝工作。瞧他给老子狂的。”王田军说得人都不冷了。

离谱中又带有那么些合理。许卿合认为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光听人讲还不能感同身受，她真切体会到后才想真正讲一句———

王导说的对，朴逸不是一般人，他较劲的样子实在令人可怖。

场景背景根据电影的大致剧情做，剧情内容很简单，关于一对夫妻领养福利院的孤儿，也就是男主。接着开始培养亲缘关系，是部探讨血缘与非血缘的现实主义题材片子。

一般提到福利院的孩子，难免会联想勤奋刻苦。

可朴逸布置的房间花花绿绿的，玩具贴纸杂乱无章，还总爱把卧室改得很挤。

许卿合是艺术顾问，她自然不理解朴逸的构思。

“我能问问吗，既然男主是被领养的，他哪来这么快的适应能力，还能这么快的把房间改造成童心泛滥的卧室？”

朴逸扫一眼搭建的速成卧室，说：“正因被领养，所以更怕抛弃，男主害怕被抛弃，尽可能的加强存在感，家里有他的印记，他也不会再想讨好谁。”

哪有人会这么想，被领养了不该高兴自己终于有家了吗。

许卿合摇头：“不对，主人公被领养了，他就算害怕被抛弃，也该是高兴之余的自卑，这份情绪要压在心底，他不能让养父母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

对方不讲话了，“你想怎么改？”

许卿合思考片刻，“就改成正常卧室，毕竟非亲缘关系，感情需要培养。他们现在没有亲情的，只有感激而已。

朴逸垂眸，讪笑了一下，抬头说：“姐姐，你会领养一个孩子后又送回去么？”

落入耳畔的“姐姐”二字酥麻又自怜，一般这种提问都不是空穴来风，许卿合大概猜了七七八八，难免语气放软：“当然不会，哪有认定一个人还放弃的啊。”

说完许卿合蓦然想，如果朴逸真是福利院的孩子，她这么争执是不是太强势了。

倏地，他恢复以往的语气，扬眉坏笑着说：“既然不会有这种人存在，那主人公为什么不可以改呢。你说是吧？”

许卿合无语，一字一句地说：“OK，那我们收工后去最近的福利院实地考察，看看到底有没有这种情况。”

朴逸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语气轻快：“行啊。”

-

看别人上戏两小时，随导演一声“卡”，所有工作人员松解地散开。这时姐姐发来几条微信，许卿合还未看清，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惯性的回头。

朴逸换了身橘调的卫衣，衬得他整体怡然明亮。

“走不走？”

许卿合收起手机，她是说到做到的人，“走啊。”

天气依然灰蒙蒙，不见光的色调，许卿合的情绪貌似也一同降低饱和度。奇怪的是，她只要看见朴逸，饱和度就会自动提升。

心理学家说过，颜色鲜艳的事物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类的心情。

她想，或许这是真的。

不过朴逸把机车晾在她跟前，还明确示意要她坐上去时，许卿合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排斥。

不是不愿意坐，是怕风险。

“你这车，没什么毛病吧。”

朴逸听出她的困惑，直接解释：“我的代步工具就是它，有问题的话，我跟你一块死，这样也不算冤大头。”

什么死不死的，好晦气。许卿合抢先制止他童言无忌的嘴：“喂，不要老说丧气话，死不死的多晦气。摸三遍鼻子，撤销这句话，快点。”

朴逸迥然：“什么？”

“我说，”许卿合无奈又把话重复一遍，“摸鼻子撤销不吉利的话，快点。”

他反应别扭，看了看周围，寥寥数人，车水马龙，但还是说：“不要。”

“为什么？”她问。

许卿合别腰纳闷，猛然想到，哦，他是男的，可能认为这种行为很幼稚，嘶，俗话说的好，猛男都有颗少女心。

她咳嗽两声，鬼扯道：“其实呢，你直接说不好意思也是没问题的。”

朴逸懒得扯皮，拿下头盔解了绑带，“你很闲么。”

“男子汉大丈夫，”许卿合故意说，“敢做不敢当哦。”

他好像很介意，停下手中动作，朴逸刚要开口。

许卿合伸手迅速的刮了三下他的鼻尖。

万籁俱寂，有颗心怦然跳动。

然而女人并不知情，许卿合拍拍手：“好了，你安全了。我们都安全了。”

朴逸怔然一瞬，忽地勾起嘴角笑，像是被感染了似的。

-

好久没坐两个轮子的车，许卿合居然有些怀旧，爸爸没出车祸前，经常开摩托送两姐妹去幼儿园。

她最小，爸爸抱她坐前面。而姐姐总自愿坐后座抱着爸爸。

那时候公港没现在发展得好，它还是城中村，商铺、街道、房屋尚未整改，到处都是坑洼，摩托只能开到码头，然后姐姐领她去买船票，两个人坐在轮船上与父亲挥手告别。

夜幕降临，他们又渡轮回到码头，继续做父亲的摩托回家。

日子乏善可陈，却过得安稳快乐。

许卿合坐在朴逸的身后，他宽大的肩膀遮住了她所有视线，身上的清香味不停灌入她的鼻腔。

机车驶入公港大桥，每晚八点准时亮起的霓虹将他的侧脸照得扑朔迷离，她像是在途径一场奇幻的冒险，对未知的事物有种神秘的期待。

可她分明只是去最近的福利院。

数不清时间的约数，当机车稳稳当当的停靠在一所泛灰的铁门外。

许卿合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脚下的土地是公港政府废弃许久的烂尾楼工地，而这片区域也被多数人称作“老城”。

耳边的叫卖声令她潜意识回头，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才掀开帷幕。

这样老旧的地方，居然还有堪比集市的街头商贩。

朴逸把机车停好，低声唤她：“你不记得这吗？”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许卿合还真不记得这么个地方，她以为公港这种繁华城市，相对贫瘠的区域早就整改了才对。

她不懂，他也就作罢，“走吧，这里九点就没人了。”

大学有志愿活动，许卿合当过志愿者，她那时已经谋划要创立一家动画工作室，想着多亲近小朋友就当市场调研了。她去过那么多社会机构，没见过这样偏僻的。

但它也只是偏僻，并不简陋，教室、食堂、住宿，都很齐全。

这么晚了，不会打扰他们休息吗。

“我们这样打扰他们，不会不太好吗。”许卿合问。

“他们还没睡。”朴逸简单说。

“还没睡，那他们这么晚干什么呀？”

说到这，两人恰好停在一间闪烁白光的教室，透过窗户，许卿合听见整齐划一的朗读声，里面的孩子用稚嫩的童音念：

[小壁虎在墙角捉蚊子，一条蛇咬住了他的尾巴。小壁虎一挣，挣断尾巴逃走了。]

“读书，和学校一样，每天都要念书。”朴逸不像解释，而是陈述，“有人会专门来这教书，一天也好，一个月也罢，换了一茬还有一茬，教的内容不同，人也不同，走的时候会送礼物，合照。”

“是吗。”

许卿合的心揪得很紧，她是动画行业的，还是专给小孩子做动画片的。她比别人都要懂。

八点，不该是读书的时候。

“八点该看动画片了。”许卿合下意识地说。

“他们情况比较特殊，”朴逸见她难受，改口说，“也有看动画片的时间，比如每天下午的五六点，一个小时，所有人都会在一间教室，就是比较容易吵架。”

“为什么会吵架？”

他顿一下，眼眸愈发深邃，“小孩也有审美，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同样的动画片。”

“吵来吵去的，岂不是都看不成了。”

“也不一定，”朴逸想了想，略微得意的语气说，“像有的小孩长得帅成绩好，比较拔尖，是孩子王的话，拿遥控器轻而易举。”

许卿合听着他的介绍，与其说介绍，不如是回忆。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这世上居然有比她笨的人。

“你可以表现难受一点的，起码这样我会好受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福利院我杜撰的，很多都是我瞎编的。壁虎那段来源小学一年级课本《壁虎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