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小破院内寂无人声，一道潦草的人影踩着余晖推开院门，轻唤两声，见地窖透着光木门又支着棍，便凑头过去叫人。
痛……
引川半昏半沉间像是掉进了深渊，四周不见任何光亮，耳边风呼啸而过，身子直直撞上岩壁，像摔的四分五裂般疼痛。他忍着剧烈的疼痛抬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
“玉儿啊……”耳边是哭天抢地般的呐喊，“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怎么下个地窖人就没了啊。”
引川眼皮沉重，手指轻轻动了动，那人抓着他的手一紧，“你没死，太好了！”
引川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一眼，身子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那人扑在他身上，压得引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被身上人如茅草般的头发挡了一半，透过发丝能看到身上人衣衫褴褛，异味挡不住的往引川鼻子里钻，这人看起来是个乞丐。
“你起开。”引川想推开，身子被这人环得死死的。他眉心跳了跳，压着心中不快，提高了声调，“我叫你起开！”
那人吓了一跳，当即松开了手，往后跳了一大截。
“没错啊。”那人又凑到了跟前，他歪着脑袋盯着引川仔细看，“俺没认错人啊，这怎么还发上脾气了呢？”
他说着就伸出手往引川额上凑去。
引川心中一沉，斥道：“大胆，我再落魄也是侍郎家的公子，你一个叫花子，怎么敢如此放肆！”
“啥？”那人掀开挡住眼睛的干发，瞪圆着一双眼睛看景闲玉，“啥公子？你是公子怎么俺不知道呢？”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看来是脑子摔坏了……你还能认得俺不？”他一字一句道：“俺、老李啊，就城门口那地儿都是俺的地盘，记得不？”
引川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撑着手从榻上缓缓直起身子，感觉身体似乎没有半梦半醒那般痛。他目光扫视了一圈，这是个屋子，瓦不蔽日的那种，但打扫的还算干净。
“有铜镜吗？”引川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木桌，又道：“水也行。”
眼前的人傻眼愣怔，过了几息“哦”了一声，忙道：“有、水有的，你等着，俺去端来。”
他说着转身拿了放在角落里的盥盆，一溜烟跑了。引川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已经端着盥盆又进来了，他把盥盆放在床角边，道：“想擦哪里，俺帮你。”
“不用。”细长光洁的手指半曲着支在床边缘，引川已经倾过半身，看清了水中倒映。
桃花含情，红唇惹艳，轮廓清晰可见，是一张极讨人喜欢的脸。
但不是他的脸！
引川很快安定了心神，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初始的记忆是一个碗，碗口像狗啃似的，是一个乞儿的碗，他就是那个乞儿。
大街小巷的乞丐都认识他，唯独引川不认识自己。他那时候不过到人腰间，每日就跟着附近那些乞丐后面跑，常常一天下来碗还是空的。后来他长大了，在酒楼帮人打杂，存了几个铜板，就买了个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包子，结果一口没吞下去……应该是不幸离世了。
因为引川再睁眼是一座府宅，亭台雨榭、假山环绕雅致的迷人眼睛，他是那座宅子里的七少爷。他上头有六个哥哥，后面有两个妹妹，就他生的最贱，是府上老爷醉酒后与一个丫鬟不小心怀上的。那丫鬟生下他就死了，府上老爷也权当没有这个儿子，是一个好心的嬷嬷千难万难才将他拉扯长大。
引川后来才知那个养他的嬷嬷在他睁眼前两天就病逝了，所以他才会被所谓的哥哥从高处推了下来。这一世他生在侍郎家，有父亲，可还是要为吃穿发愁。还好侍郎府的膳房不缺剩菜剩饭，这一次他又长大了。
长大了他父亲依旧对他不满意。
引川前世混迹市井十几年，什么都没学会，唯一刻在心里的就是狗咬我，就算一嘴毛，也得咬回去。他在府里没少挨打，也没少打人，在雕梁画栋的府里养了好些年，肚里有了几分墨水，可到底也没养出一份气度来。
就在昨日，本应该是他的弱冠之礼，可世人不知道侍郎府里有个七少爷，又哪会有什么弱冠之礼。最后引川自己偷偷溜去了一个破庙，似乎听到了庙里有很奇怪的响声，他想靠的近一些，又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木棍……
引川摸着后脑，“嘶”了一声。那人忙道：“还痛呢，这肯定是撞到头没跑了……”
“你是何人？”引川想了一下，又问：“和我又什么关系？”
那人拍着胸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盖住了满身脏污，“俺、老李啊，你、景闲玉、城里的豆腐西施啊……想起点什么没有？”
“什么……”引川疑心自己听错了，“我什么？”
“景、闲、玉、”那人咬着字。
“后面半句。”
那人捋了一下，答道：“豆腐西施。”
引川不禁低头打量自己，手指纤细修长，但不像个姑娘家，他摸着胸口念叨：“豆腐西施、男的？”
“嗯。”老李极其认真的点头，竖着大拇指道：“你在城里顶顶有名，有名的好看。”
引川闻言又俯身往盥盆里看了一眼，脸颊清瘦白嫩，是个辨不清年月的模样。他问：“我几岁了？”
“二十二。”老李答道，“你这病的可不轻了嘞，年岁都忘了？你咋吃饭还记得不？”
引川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记得。”
“那就好，”老李松了口气，“那起码饿不死。”
他这一说，引川真觉肚内空空，他掀开被褥，起身时发觉身上竟似完全好了，彷佛先前被扯开般的疼痛都是错觉。
“有吃的吗？”引川问。
老李看引川起身，想上前搀扶，没料想景闲玉已经下了床。他只愁道：“西施欸，哪还有时间吃啊，桂家的花轿就要来了。”
“什么？”引川开柜的手一顿，转头看老李，“谁的花轿？”
老李也看着引川，“你的。今日是你过门的日子，再有半个时辰花轿差不多就该到了。”
引川肚子饿的直叫，白眼都不愿意翻，“谁娶我？哪家公子口味如此特殊？”
“是小姐！”老李纠正道：“桂员外唯一的女儿，桂家小姐！你这一嫁过去，就是穿金戴银、熬出头了。”
引川找不到吃的，索性盘腿坐到了地上，“你说我又卖豆腐，又长得好看，钱袋怎么会穷的叮当响？”
“还不是你自己！”老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不知什么什么，反正就是多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贴着你，你不要啊，还将人都骂了回去。你自己说，谁还买你豆腐？”
引川一手支着脑袋，随口道：“那我怎么又愿意嫁了呢？”
“因为你欠桂员外家钱。”老李答道：“你前几日在大街上惊了桂家的马车，害得桂家小姐磕破了脑袋，所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就要我以身相许，简直不讲天理！”引川无语至极，呛声道：“这桂家小姐是嫁不出去了嘛。”
老李一脸欣喜的盯着引川，道：“你想起来了？”
引川没听懂老李的话，反问道：“想起什么了？”
“桂家小姐嫁不出去啊。”老李道：“桂家小姐是出了名的难看，那腰就跟水桶一样粗，脸就像个大圆盘子平，又泼辣，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
引川皱了皱眉，正想着该如何躲避这亲事，却听锣鼓已经敲到了门外。
老李“嗖”的一声从地上窜起来，拍拍屁股道：“花轿来啦，吉时到嘞。”
外面街道上八抬大轿、锣鼓喧天，最前面的马夫手牵高头骏马，马背上却空空荡荡不见“新郎”。马蹄停在一处小破宅子门口，花轿落地，旁边的媒婆上前直接推开了门。
门后面是一院子，院子右边搭了个草棚，草棚下摆着石磨、还有一个木架，是个打眼就能尽收眼底的小破屋。
引川正欲开门，却见得媒婆已经扭着身子进了院子，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而过，他人已经被罩在了盖头地下。
“你们──”引川愠怒难遏，正想扯了盖头，就发觉自己双脚离地，他被人抬了起来。
“公子。”媒婆的声音隔着盖头传进引川的耳朵，“别挣扎啦，回头别误了吉时，不吉利。”
架着引川的是两个头梳双平髻，外披大红褙子的丫鬟，她们托着引川的手稳如磐石，力气大的似要将手臂捏碎。印川只觉连骂人都发不出声音来。
引川被强硬的塞进花轿。轿夫起步抬轿，迎亲队伍敲鼓打鼓的来，又敲锣打鼓的回，引川路上掀了盖头来看，一掀轿帘就又被按了回来，连接亲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花轿约莫晃了一刻钟左右，就在引川要被晃吐的时候落了地。媒婆贺声不断，喜气洋洋地掀了轿帘，两个冷脸丫鬟又将引川架出了轿子。
引川垂头观望脚下，看跨过门槛下了阶，本以为会被架着拜天地，没想到丫鬟架着他在府里弯弯绕绕了一番之后，直接进了间屋子将他按坐在一张床褥上。
那两个丫鬟一松手，引川只觉像是卸了千斤顶，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来。只是手臂被人掐着发麻，引川垂手端坐，连抬手的气力都没了。
肯定是大病初愈。
引川想，一定是自己刚走了趟鬼门关，才会这般弱不经风。他听着屋内静下来，便摇头想将碍眼的盖头甩下去，谁知耳边忽然闻得低声的啜泣，似乎是有人在哭，又好似是在叹气。
引川应声侧头，盖头被迎面风吹得掀起，随后飘落在脚边。引川还来不及细思从哪吹得一阵风，抬眸就对上了另一个大红盖头。
身边竟还有一个盖着大红盖头穿着大红喜服的人。
这人端坐着引川身边，两人隔了不到一拳的距离，拢着喜袍也能看清此人身形伟岸，是个男人。红盖头下似乎还在叹气，可这人端坐着的身子又不见半分紧张之态。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
引川方才虽盖着盖头，但也能瞧清床榻边分明没有别人，可不知何时身边竟凭空多出来个人。
引川正欲道一句，“装神弄鬼。”就听得那人先开了口。
“我手没力气。”红盖头下的人幽幽道：“劳烦帮我掀一下盖头。”
这人声音柔的好似一阵风，风里又挟了霜，好听之余夹杂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引川肩膀微动，心说我也没力气，这一动，便发觉自己手臂没有任何异样，方才的酸麻感仿若幻觉。引川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心想自己本就是借身还阳，再有离奇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他实是个胆大的。
引川挑了眼前的大红盖头，盖头下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烛火将他面颊轮廓勾勒的像是利刃，偏偏眉眼间温柔如水。
“我是被抓来的。”那人薄唇微动，“莫非你也是？”
引川不答他话，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屋子张灯结彩，挂红贴喜，桌上还摆着一对红烛，几盘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是间喜房。
他离了床榻立在那人面前，挡住了身后摇曳的烛火，在阴影里目光似鹰，“你叫什么？”
那人顿了一下，道：“柳争。”
他又问：“你叫什么？”
“景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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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李清照·宋《永遇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