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闲玉。”
引川死在了弱冠之日,死在了破庙里,他就叫景闲玉。
景闲玉走到圆桌边坐下,随手抓了颗红枣往嘴里扔,又问:“你怎么被抓来的?”
“我是来此处省亲的,可惜我要找的人已经搬走了。”柳争坐在铺着鸳鸯喜被的床榻上,身上喜服艳的像是着了火,醒目的让人挪不开眼睛。他动了下身子,靠坐在一边床柱上,语气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告状,“我走在街上,眼前一黑就被抓到这来了。”
景闲玉思索着柳争话里的可信度,道:“你看着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就这般轻易被人抓了?”
“抓我进来的人力气大的不像是人。”柳争神态不见慌张,就像诉说很平常的事情。“我挣脱不开。”
景闲玉半信半疑,他疑心此人出现的太过古怪,又想起方才架他的那俩人力气大的确实不像人。他踱步至柳争面前,摊掌将手心的红枣暴露在柳争面前。
“吃吗?”景闲玉问。
景闲玉并非真心实意要给人送吃食,他话问得随意,为的是想试探柳争是否如他所说没有力气。
他仍是不信眼前人的说辞。
景闲玉笑眼眯眯,伸着一只手问的实在诚恳。柳争愣了一瞬,道:“吃。”说着他胳膊抬了些许,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叹息道:“可惜,我还是没力气。”
景闲玉暗骂一声,捡起一颗就要塞去柳争嘴里,谁知柳争竟侧了头,道:“我想吃桂圆。”
“你说什么?”景闲玉气自己多此一举,他咬牙切齿,“爱吃不吃,不吃──”
话未说完,景闲玉就被人一把按坐在了床塌上,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又是眼前一红,盖头又重新盖到了他脸上。
“你──”景闲玉话刚出口,就听见耳边传来柳争极轻的声音。
这一声就像是说在了他耳根上,耳畔似乎还有气息拂过。
“别动。”柳争道:“人来了。”
景闲玉凝神倾耳细听,果然听得门外似有人走动声,那人脚步一顿,停在了屋门口。
“吱嘎──”
屋门被推开时发出闷响,景闲玉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因为除却推门声,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屋子里霎时静得诡异。他聚精会神地盯看地面,迟迟不见动静,却突然瞧见一只绣着并蒂莲的鞋。
那人已经站到了景闲玉的面前。
景闲玉下颚紧绷,刚想掀了盖头,就听见柳争轻声说道:“我害怕。”
静到诡异的气氛被这句话打散,柳争双手已经将景闲玉的胳膊攀抱在怀。景闲玉去掀盖头的手被柳争一拦,又听得巨大一声轰响,伴随着瓦片落地碎裂和东西打翻的声音。
房子榻了?
景闲玉另一只手已经掀开了盖头,方才已经走到跟前的绣花鞋不见了,屋子只余一地狼藉和一个四仰八叉的躺在狼藉里的人。
“是你!”摔得四仰八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明明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哪会摔下来。”
景闲玉听一会儿,不解地看了一眼屋顶上的大窟窿,道:“这位兄台不如先站起来再…吵?”
“起来了,起来了。”那人从地上爬起拍着身上袍子,也顾不得自己,先问景闲玉,“你没事吧?”
景闲玉被这一问问的愣神,反问道,“你识得我?”
那人点点头,神色怪异的盯着景闲玉看了半响,才指着柳争道:“他是谁,为何牵着你?”
他这一说,景闲玉才想起来他胳膊还被柳争抱在怀里。他使了一下劲,就发觉柳争只是虚虚地圈着他的手,并没有用力。
“柳争。”景闲玉抽回手,“我妹妹。”
那人“哦”了一声,像是不在意,随口道:“这是你妹妹啊。”
柳争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坐着,看着也不像是被吓到失语的样子,听到“妹妹”二字也只是勾唇轻笑。
景闲玉却又觉得不对劲了,“妹妹”二字是他用来打趣人的,暗喻他们俩嫁给了同一个“相公”。神神叨叨这人说认识他,结果连他有没有妹妹都不知情。况且柳争还是个男的,也不见这人多问一嘴。
“你真的认识我?”景闲玉道:“那你说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那人道:“我真认识你,只是我现在脑子不好,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
景闲玉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见鬼了,不然怎么会尽碰上些怪人!他起身跨步,决心不和这些人多费唇舌,先跑回家再说。
灰扑扑的月光照射进院墙,月桂的香气顺着微风钻进景闲玉的鼻腔,他出了屋子,像是去了荒郊野外。一眼望去,眼前不见一丝烛火光亮,树影在微弱的月光下随风狂嚣,张牙舞爪像是吃人的怪物。
景闲玉回身看一眼,柳争还坐在榻上。
柳争见景闲玉看来,眉头蹙了些许,道:“我害怕。”
景闲玉还没开口,旁边那人抢先道:“你既然是妹妹,我带你出去。”
“你谁啊?”景闲玉心觉柳争一个大男人胆子是小了点,但他更觉自说自话这人是个有病不喝药的。
“我……”那人噎了一下,道:“我殷二。”
“是够二的。”
景闲玉暗骂一声,随即对着柳争招手,道:“跟着我吧。”
柳争站起身,也不理会殷二,权当没听见他说话,径直走到景闲玉身旁。景闲玉先进屋拿了桌上的龙凤烛,又递了一个给柳争。
柳争接过的手指骨节分明,匀长有力,衬着红烛像是透明的,是红烛都照不热的冷,景闲玉多看了两眼。
“我呢?”殷二跳到景闲玉身边,可怜兮兮道:“我也害怕。”
景闲玉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你丑,鬼不喜欢丑的。”
柳争低声笑了,在空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景闲玉想,果然在装,这人根本就不害怕。
三个人前后走了半刻钟,眼见桂家府门就在眼前。景闲玉跨上阶,哪料迎面吹来一阵阴风,照亮的龙凤烛被风吹灭,三人瞬息陷身黑暗里。
“我怕……”
这话略带颤音,不是柳争的声音,是殷二。
“别怕!”
这话声如洪钟,景闲玉仔细辨别了一下,还是殷二说的。
景闲玉扶额,果然是个有病的。他忍不住骂道:“你比鬼吓人,你闭嘴!”
殷二也不知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在黑暗里一把抓住景闲玉的手,拉着就跑。
景闲玉一下没防备,被拽的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就往前倒去,眼看要摔个狗刨屎……又忽然感觉被人拦腰挡了一下,稳住了身子。景闲玉脚跟着往前跑,还不忘伸手去拽另一个人。他刚伸出去的手,手指就被人捏在了掌心里。
触感微凉。
景闲玉想到了捏着龙烛的那只白到几乎要透的手,是柳争的手。他两手都被人抓着,被他拽着跑的人呼吸弱的几乎听不见,柳争像是消失在了黑暗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就听见柳争说话了。
“别回头。”柳争似乎能在黑暗里看见景闲玉,他又道:“别分神。”
“这路可真够长的!”殷二粗声骂了一句,道:“别让老子逮着你。”
景闲玉也不知道是何情况,奈何脚在很听话的跟着跑,只道:“这到底是何处?”
“哎……”殷二跑的气喘吁吁,“是桂府……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他话答的模模糊糊,柳争也没有要搭腔的意思,景闲玉干脆不问了,省点力气。
漆黑的路像是没有尽头,大约跑了两刻钟,景闲玉终于看见了一丝烛火,很弱。等他定睛再瞧时,发现那光亮是高悬桂府高门下的红灯笼,他们跑到了早就看见的大门下。
太不对劲了!
若是说景闲玉睁眼之后的一切都透着反常,那现在就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们方才跑了半个时辰,别说是之前就看见的桂府大门,就算是桂府都该绕着跑了一圈了才是,怎会还在桂府的牌匾之下。
“真是活见鬼了!”景闲玉盯着两人,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柳争茫然盯着景闲玉摇了摇头。殷二看着柳争,转头对上景闲玉便准备效仿柳争摇头,就听见景闲玉不轻不重先说道:“你拉着我跑,现在要同我说不知情?”
“我……”殷二又恢复了轻声细语的模样,仿佛方才黑暗里那无所畏惧的汉子另有其人。他想了片刻,对上景闲玉的目光,横声,“我心悦你,所以想带你逃婚!”
????
“真的有病!”景闲玉骂一声,转身自顾自下了阶,嘴里嘟囔着,“尽是疯子,真是晦气。”
廊下只留柳争和殷二。殷二看柳争一眼,后者脸色微沉,浑身透出来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来。他只道是被骂一声惹了气。
“你别在意,”殷二伸手要去拍柳争的肩,抬眼便对上一双杀气四溢的眼,他手顿在半空,吞咽着解释道:“他这人就这样。他方才的疯子没骂你……骂的是我。”
柳争不搭殷二的话,转身也下了阶。他拐过一个叉口,进了一条不见月光的深巷里。
巷子窄的月光都照射不进,柳争沿着窄道缓步,紧随着两侧的墙扭曲变形、像是在呐喊,带着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崎岖。灰黑的墙渐渐被火光照亮,像是两轮着火的弯月勾勒出一扇门来。
门后城池林立,半空不可计数的铁笼悬挂各色光芒,如盏盏营火将道路屋瓦照亮。街上闹市车水马龙,听得往来喧嚣狂笑声不断,俱是奇形怪状的模样。
柳争漂浮半空指尖凝决,跨步其间,逐渐显出另一条道来。道的两边雾气弥漫,浓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临立雾中,大片莲花纹的白衣在雾里若隐若现,红似火的长发飞扬其间,后面隐约可见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山。
他看也不看步履闲雅地撞进山,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逐渐显出全貌。柳争不入内,绕着环山索道继续盘旋而上,他走至顶上,见地火岩浆犹如崖水三千尺,奔涌如雷汇入中空。
热浪蒸腾间逐渐冒出一个走路左右轻晃,脖间荆棘环覆的女子。她从洞中出来对着柳争俯首,“地主。”
柳争随她顺阶而下,道:“近来地火可有异动?”
“没有。”女子说话时身子左摇右晃,像随风飘摇的草。她恭敬回道:“禅心已经能压制住地火。”
山洞内铁锁长道交错凌接半空,山壁四面皆是岩浆流转的火墙,柳争手搭在一侧锁链,脸上半张面具被四周热流照至通红,却始终让人看不清脸。他听着凄厉哀嚎声,道:“我记得焱山有一个双生石修成的灵。”
“叫无常。”女子道:“地主要找他们?”
“黑白无常吗。”柳争唇角微勾,“真当这里是地府了。”
“不敢。”女子俯首,僵着身子道:“双生石一体双灵,所以洞主给他们取名叫无常,用人间怪志杂谈上写的东西来寓意双生。”
柳争默了一瞬,随后低声轻喃,“竟是他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