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闲玉凭着在花轿上数着的弯儿，果然找回了自己的小破屋，他盯着一院子的黄豆发愁。他上上辈子是个乞儿，上辈子是个捡剩饭的侍郎公子，他连豆腐都很少吃上，别说是磨豆腐了。

但也不能说完全不会，磨豆腐三个字景闲玉会磨，就是会了一半。但是磨成浆之后怎么变成豆腐就不得而知了。既然不会，他决定隔日一早将黄豆摆去集市上卖了，卖了钱之后可以租块地，或者养几只鸡下蛋，都是不错的选择。

翌日天没亮，景闲玉就背了满满一袋子黄豆去了街上，他逛了半天才寻到摆菜卖物的市集。街道两侧叫嚷买菜的都是阿叔阿婶，景闲玉找了个位置挤进去，又从背后掏出来块木板垫在地上，学着人盘腿整齐坐成一排。

往来买菜的好多人都认识景闲玉，偶有人停下问他，“豆腐西施你今日怎么不卖豆腐，改卖黄豆了？”

一听这名号景闲玉就头大，没好气道：“手废了，不会做。”

“手废了没事，脸不废就成。”另有人笑着道揶揄，“你不是昨日嫁去了桂员外家吗？怎么一大早还要来卖黄豆啊。”

景闲玉耐着心中不快，仰头道：“买不买，不买别影响我做买卖。”

围着景闲玉说笑的人也不生气，摇着头叽叽咕咕又散了。

眼看街上行人渐少，摆摊的阿叔阿婶也将东西拾掇回木筐，日头悄咪咪爬上来，集市将要散了。景闲玉起身背上袋子准备离开，一转身险些和人撞上。

“公子。”眼前人梳着朝天髻，发髻簪着金步摇，看着就是满身贵气。

景闲玉退后两步，将豆袋放回地上，俯身就要解开束着袋口的麻绳，“姑娘要多少黄豆。”

“我不买黄豆。”姑娘道。

“那你……”景闲玉正欲抬收，眸光一转瞧见那姑娘脚上穿的是双并蒂莲的花鞋，和昨夜盖头下看到的那双一模一样。

这人是桂家小姐。

景闲玉骤然抬头，对上的是一张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脸。

“公子。”声音毫无起伏，“你跟我走吧。”

景闲玉往左右瞥看一眼，市集人潮散去却仍是青天白日。他摇摇头，心下告诫自己想多了，大白天不可能见鬼。

“姑娘。”景闲玉对上她的双眼，里面静得像谭死水。他问：“我们认识吗？”

桂家小姐一顿一顿的点头，动作略有些僵硬，“你是我的夫君啊。”

“姑娘认错人了。”景闲玉将都豆袋抡上背，转身就走。

昨夜桂府内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景闲玉拿不准是何情况，也不欲和人多作口舌。他一步未走便又被人扣住了肩膀，扣着他肩的五指纤细，手如柔荑，像是连力气都未曾使，景闲玉却觉得肩膀又要碎了。

桂家小姐就和那日架着他进府的丫鬟一摸一样。

景闲玉额头渗出冷汗来，他想就算桂家小姐体型比之别人稍宽了点，也不该这么大手劲，他果然是……见鬼了！就在景闲玉觉得肩骨真要碎裂时，扣着他肩的那股力又陡然松开了。

“你没事吧？”殷二手快的扶住要倒地的景闲玉，“你怎么了？”

景闲玉靠着殷二，转身回看一眼，身后已不见桂家小姐人影。他道：“我见鬼了。”

殷二摇头否认，“ 不可能，大白天的没鬼。”

景闲玉也不和他多说，这人既铁了心和他装傻，说之无益。他站着缓了会儿劲，果然手臂的麻痛感似前几次一般很快便消隐不觉。他背着豆袋刚走出一段，又瞧见一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地儿。景闲玉想了一瞬，就钻进了人堆，他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这么好卖。

地上白纸黑字写着：吾可谓百无一用，遂以身相托，寻个良人。

景闲玉只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百无一用”这人倒真是实诚！他目光顺着地上的卖身契往上，素净袍摆层层堆叠束进白玉雕花的腰封里，再往上就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柳争。

柳争在此处摆了把木椅，懒懒散散的靠坐着。黑发随意的披散，耳垂坠着的银线若隐若现隐在发间，银线末端点翠，像开在百花丛中的绿叶，沁人心脾的同时又有些邪气。

柳争一见景闲玉就站起身来，道：“这位公子合我眼缘，你买我吧？”

“买不起！”景闲玉道。

柳争手指他肩后豆袋，“就要这袋黄豆。”

“你做梦！”景闲玉转身就走，他挤过人潮，发现殷二还在等他。

“有事？”景闲玉背着袋子，往家的方向走。

殷二跟在景闲玉身后，托着他肩上的豆袋讨好道：“二哥我吃的少，还会干活，你让我跟着吧。”

“你吃的少还会干活，跟着我做什么？而且……”景闲玉往上掂了掂袋子，瞪他一眼，“谁是你二哥。”

殷二脱口而出，“你啊，我已经有了大哥，所以你……只能做我二哥了。”

二人拐过街角，景闲玉余光瞥了一眼方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挤人的缝隙里，他似乎还能看见拖在地上的白色衣角。

“好说。”景闲玉蓦地停了步子，“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就让你跟着。”

殷二没料到景闲玉会突然停步，拖着豆袋的手还在使劲，推着景闲玉又往前踉跄了几步。他慌忙退开手，“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景闲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子，他脸色微沉，这一个两个都是牛吗？怎么好像除了力气大，没别的本事了呢！

殷二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刚刚景闲玉问了什么，心下正为难要不要说，嘴巴已经动了起来。

“你不说我说！”殷二换了副大义凛然的神情，“二哥反正给盯上了，迟早要知道！”话音刚落，他便又自说自话地反驳道：“不行！万一吓死了怎么办！”

景闲玉瞠目而视，他那夜虽也听见殷二自说自话，可到底没有今日这般直视来得有冲劲。他心觉这应该真不是人。

“不行！”

“我来说……”

“你不准说。”

殷二还在那自顾自争吵。

“二位……”景闲玉被吵得头晕，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割裂，他心道唱戏的都没殷二变脸来的快。他道：“你们这样就怪吓人。”

殷二神态顿在一个很妙的点，龇牙咧嘴得让人发笑。他顿了一下，道：“好吧，那我来说。”

是那个常见的声音，“其实……我是块石头。”

看不出来！

景闲玉转身就走，殷二追在他身侧，道：“我真是块石头，是十方地的双生石！”

“什么地？”景闲玉停下来看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殷二拉着景闲玉走至墙角，低声道：“就是人死后魂灵归属之地，名十方地。”

景闲玉想到阴曹地府，便道：“所以你真是鬼？”

“不是！”殷二反驳道：“世上只有一种鬼，就是伥鬼，就像桂家小姐那样。我才不是鬼，我是灵！”

竟真有鬼。

景闲玉心里糟乱一片。他转世重生皆是借用他人躯体，现下又知晓远不止如此，世间尚存一些其余东西，是他从未涉猎过的。他想自己和其余人不同，或许和此些有关。

“灵是什么。”景闲玉不解，“这些和我有何干系？”

殷二心中斟酌须臾，挑了些能说的，“万物皆能吸收灵气而化身成灵，但也只有十方地的地火才能养出灵来。我们依靠地火而生，做的就是拘魂的差事。”

“阴差？”景闲玉越听越懵，这和阴曹地府有何异。

殷二不再辩解，点头道：“您这么说也行。”

景闲玉又问：“那伥鬼又是什么？”

“伥鬼就是被恶灵摄去灵的人。”殷二道：“人死后被拘魂后先过照灵镜，方能入轮回六道。恶灵便是过不去照灵镜的魂灵。生前杀孽太重，死后是要受地火之刑的！”

“既然要受地火之刑，缘何会出现在此地？”

殷二墨迹了半响，嘴里才挤出一句囫囵话，“反正就是十方地出了点意外……”

殷二不说，景闲玉也不深究，他又问：“所以桂小姐是被恶灵摄了灵，才成了那副样子？”

“是了。”殷二点头，“伥鬼没有心智，连余下的魂承载的都是恶灵的残智，所以就变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些怕死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可景闲玉不怕，他人世间走了好几遭，自己都不一定是什么。

他这么想就这么问了，“所以我也不是人？”

“你是！”殷二提高嗓门，“你是人！”

景闲玉心里不信，“那你一个灵跟着我干什么？”

“因为我要抓恶灵啊。”殷二立马答道：“伥鬼是副躯壳，他们专挑身边亲近的人下手。”

景闲玉眉头蹙紧，“下什么手？”

“替恶灵找食物啊。”

景闲玉想骂人，他第一世最会的就是污言秽语，辱人之言张口就来。第二世偷偷在府上识了些字，骂人的词反倒少了。

他看一眼殷二，觉得命更重要，“那你还是跟着我吧。”

殷二狗腿的接过景闲玉肩上的袋子，道：“这些事可不能告诉别人，万一被吓死，我们罪孽就大了。”

景闲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人已经走远了，殷二背着袋子追在他身后。等回了小破屋，景闲玉就开始起锅烧热水，他早膳没吃，这会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

一个时辰之后，旧的掉漆的木桌上摆了一碗炒黄豆，和一双竹筷。

殷二两手扒着桌子，馋得直流口水，“二哥为什么只有一双筷子，我的呢？”

“你不是人，不用吃。”景闲玉捏着筷子，“黄豆也不多。”

殷二干咽着口水，眼前碗中黄豆色泽诱人，香味扑鼻，景闲玉厨艺是不错的。

“可是我馋。”

景闲玉饿的前胸贴后背，嘴巴只管吃，手上功夫也稳得很，夹豆子一夹一个准。

“那桂家小姐还有救吗？”他抽空问道。

殷二吃不着便干脆转过身背靠着桌子，眼不见心不烦。他道：“没得救了，被恶灵摄灵的人连魂都是不完整的，魂灵不齐，轮回六道便过不去。”

景闲玉筷子一顿，过了少顷道：“你会抓恶灵？”

“那当然。”殷二拍着胸脯，神情骄傲，“我可不是一般的灵，我是福灵！”

景闲玉落筷依旧利落，又道：“福灵很了不得？”

殷二转过身子，彻底忘了诱人的黄豆这一回事，他开始长篇大论，“凡依附十方地火修成的灵都是分等级的。最低等的是下灵，灵力低微，他们是出不来的。最厉害的是上灵，像我、福灵，介于两者之间，总归是有些了不得的。”

景闲玉懒得搭理他，感情就是比最没用的厉害那么一点点。

殷二还在说，“想要抓到这只恶灵，我们还得去一趟桂家。恶灵爱躲着，想要抓他，得先寻得被他吃了灵的伥鬼。”

“你不是福灵嘛。”景闲玉淡淡道：“就不能掐指一算。”

殷二一脸无奈，“我又不是算命的。而且我都不知晓是哪个恶灵，怎么算嘛。”

也是，景闲玉竟觉得有些道理，看来真要再走一趟桂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