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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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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

照舞早起去寻了流光,两人过街时眼尖地瞧见了面馆里的景闲玉和柳争

“进去瞧瞧。”照舞提裙跨阶,嗓音清越,“小玉儿!在这呢!”

景闲玉和柳争气氛微妙,一人闷头动筷,另一人幽幽地盯动筷之人。柳争说完之后,景闲玉再不接话。片刻之后,碟子被一扫而空,景闲玉不瞧对面人,搁了竹筷,起身欲走。

只是还没起身,眼前立刻奉上一块巾帕,景闲玉活了几世,别说交心人,就是亲近之人都不曾有过。他已经习惯孤身一人,又对柳争的亲近习以为常。他全赖自己这般性子,好似改也改不了,但柳争拿捏得进退有度,知道何时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

柳争不只仗脸欺人,几日相处,他完全将景闲玉摸了个透。

“擦擦。”景闲玉不接,柳争便一直递着,道:“没有别的意思,何苦为难自己。”

“我为难自己,与你什么干系?”

景闲玉后知后觉到自己不是置气,更像是心里堵住了。他无端想起梦里滚落山坡的女子,竟不知那女子死前究竟是何心境。他和别人皆不同,连自己都没法看透,世间有些东西于他而言很陌生,因为从未据有过。

柳争叫他不知所措,却也一针见血地看透他戳破他,是景闲玉说不来的感受。他像是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却突然被人掀开了一角,致使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却发现自己与之格格不入。

他想将被子蒙回去,又发现为时已晚。总有某些事标注着他是个另类,他披着一身不知什么皮,闷着不成透气也不成。

正两相对峙,忽听得门外喊了声,照舞、流光一前一后进了面馆。景闲玉泄气接过巾帕,看柳争把手收回去,才道:“好巧。”

“正巧我也饿了。”照舞在景闲玉对面坐下,看桌面碗碟干净,便叫掌柜照原样再上一桌。她喝着冷茶,道:“昨夜忘了问,你明明是人,按理说来有魂皆进不得洗魂梦境,何故你可以?”

景闲玉将帕掖进袖口,道:“先前遇到一个福灵,大抵是往我身上放了何物。”

“福灵?”照舞狐疑地转向流光,问:“十方地还有这样的宝贝?”

“这个嘛……”流光对上柳争投来的目光,浅浅一笑,“自然是有的,只是我没见过罢了。”

景闲玉起了疑念,问道:“那该是很难得?”

“也不会。”柳争道:“十方地最不缺天材地宝,否则殷二哪能随随便便给了人。”

空盘撤下,热菜重新上桌。照舞大快朵颐期间还不忘招呼几人一块吃,她落筷流光跟着落筷,景闲玉瞧着这两人有意思,柳争和殷二都不似他们这般重口腹之欲。柳争兴致索然,问掌柜要了壶热茶,只问:“你们何时入的梦境?”

“就比你们早一些。”照舞灌了一大口水,道:“路上遇到几只伥鬼,就奔此地而来了。”

照舞埋头狂吃,流光也不甘落后,柳争只问了一句便又专心饮茶,景闲玉则垂眸若有所思。吃完便在面馆门前分道扬镳,柳争昨夜让仵作验尸,两人便又去了衙门。

少年刚出验尸房,就见柳争和景闲玉穿廊而来,他快步迎上,道:“头儿,我正想找你呢!”

“如何?”柳争越过他进屋。仵作刚盖回白布,就觉被人挡住了光。柳争问:“死因知晓了?”

“知晓了。”白布重现掀开,焦尸笔直,仵作指着头部道:“颅骨后脑有钝口,烧成这般模样却仍清晰可辨,应是重物砸击,口鼻咽喉未有烟灰,所以并非烧死。另一具也是一样,着火前便已经是死人了。”

“看来不是意外。”柳争将白布重新遮回去,对着身后人道:“有人死了。”

景闲玉抬首眸光流转,道:“没有变化。”

“什么变化?”少年听得云里雾里,也跟着景闲玉抬首,“此处一直如此,能有什么变化?”

“胡言两句。”景闲玉应付少年,又对着柳争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可以去找捕蛇人……”

话说一半便卡在嗓子眼,景闲玉垂头再看,门庭飘帐,满院设椅,台上戏子哀转莺啼。

“春秋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花衫勾着水袖,盈盈而望,身量却是个孩子。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景闲玉翘着腿倚靠凳背,听得台上唱音越发明晰,似远处传来,五感渐渐灵醒。他融进此处,便又见戏台柱边有人冲他招手。

“小玉儿……小玉儿。”照舞以红绸做遮挡,伸出一只手,声音清晰地钻进景闲玉耳朵,“别看了,快过来。”

景闲玉瞥视左右,左边坐着的是莫话。莫话见他起身,放下茶盏道:“怎么了?”

“坐得腰酸。”景闲玉装腔揉腰,“我四处走走。”

戏腔声渐弱,景闲玉跟着照舞去了一间屋里。照舞跳坐在梳妆台上,看景闲玉掩了门才道:“我知晓应子为何不敢接你物了。流光说你在戏班里名声不好,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你不喜别人碰你东西,应子有次碰掉了你腰间香囊,被教训了好一通,故此再也不敢了。”

“流光?他如何知晓。”景闲玉看两边戏曲盔头井然有序摆放,又问:“这些都是戏班的?”

“应该是了。”照舞眯眼挨近盔头上的珠花瞧,“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她指弹绒球,看绒球抖动,又道:“流光也来戏班了,似乎是班主收留了他,这会儿正在戏台上呢。”

“台上那些……”景闲玉神色不解,“一个戏班怎么会只有孩子?”

“有的。”照舞道:“方才你左右后面坐的不都是。台上唱的那出不过是操演,戏班子在培养苗子。二十年前八风戏班名动全城便是台上那出,锁麟囊,班主学的正是薛湘灵的旦角。”

景闲玉神色微凝,静默少顷后道:“还有疑问未得答案,我先得去寻个明白。”

“你倒会自得其乐。”照舞挑眉一笑,“只是别惹怒了梦中人就是。”

景闲玉别过照舞,出了梨园。

梦境往事其实并非要寻个明白,恶灵自会在梦境后现身,可景闲玉身在其中,相比随波逐流更想寻点什么。洗魂梦境浮皮潦草,却是他人的困苦终生。

暗夜中灯笼踽踽独行,景闲玉任由冷风吹拂鬓发,缠绕上赤簪。长忆散着柔光,像黑暗里的一道护身符,可惜景闲玉看不见。路黑难行,他仔细辨认脚下,又去了面馆。

面馆大门紧闭,里头烛火阑珊,掌柜端坐柜台把算盘珠子打得“噼啪”脆响,就听得门外有人敲。掌柜手指停了一瞬,抬眼细听那人又敲了两下。

“关门了,关门了。”掌柜不欲起身,只好言相劝道:“灶台火已熄,客观别处去瞧瞧。”

“掌柜,我不为吃而来。”门外冷风沨沨,声音又轻又凉,“只为解个疑问。”

“那就更没有了。”掌柜不耐烦打发,“走开,你去别处问吧。”

门口没有片刻犹豫又道:“我给银子。”

掌柜用算盘压住账册起身,正欲开门,便见门已经被人从外重重推进开来,冷风挟着另一道寒声扑面而来。

“掌柜门落得不紧,我们进来避避风。”

景闲玉正站门外待掌柜开门,手中灯笼经风一晃,见木门覆上一经络分明的手。那手轻轻一推,门框摇晃,他已经被人牵进了屋。

柳争携风而来,若不是景闲玉推过门,就真信了他说的门落得不紧。

“你们……”掌柜口齿打颤,锁没锁门他最是清楚,“你们…半夜强闯民宅,要抢劫不成?”

柳争面上寒气未散,只道:“抢什么?抢你那扰人清闲的算盘?”

景闲玉一时愣怔,骨节凸起的腕还被柳争捏在掌心,这人手白的没有一丝温度,可紧握的地方却滚烫。景闲玉被牵着的手夺去了注意力,脚随着柳争而动。

“不抢…那你们……”掌柜欲哭无泪,“破我门做什么?”

“门没破。”柳争道:“说了只要一个答案。附近有个卖蛇的,你可知他住哪?”

掌柜只求快些送走这两尊佛,忙报了地址,看两人牵手离去,牢牢拴上门栓,才转身背靠松了口气。

景闲玉一直紧盯相牵的手,温热从柳争掌心缓流进他心头,暖得身心放松。鬼使神差,并不觉陌生,他像是在梦里见过这双手。

冷风兜头吹来,景闲玉打了个寒颤才拉回神识,他抽回手,道:“给掌柜银子也能让我进门。”

“何时这般好说话了。”柳争掌心一空,五指不自觉蜷缩随即放松,又道:“我没破他门。”

景闲玉喉间吞咽,有些心不在焉,“我一贯不好说话?”

“莫要诓我。”柳争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答。”

景闲玉随口一问没想套话。黑夜里柳争发间红带惹眼,坠着一朵莲,莲瓣缺角,正是先前摊贩漫天要价的那朵。

“这莲…”景闲玉目光定在他发间,问:“你何时抢的?”

“没抢。”柳争将莲勾在指尖,“确实不值一两,顶多三个铜板。”

景闲玉倏地摸向腰间,他掂量着银袋,“柳争,你好本事啊。”

“出了梦境这莲便会消散,以后便见不着了。”柳争道:“银子嘛,往后我再替你挣许多。”

银袋里有一半是柳争赚来的,三个铜板景闲玉自不打算计较。

空无人影的街上两人提灯行走,风中乱荡的灯笼穿过小道,拐进漆黑巷,撞见远处另一盏暖光。

捕蛇人打着哈欠,透过眼中泪花看见不远处有盏光亮,不过一瞬,就黑了下去。他提着竹篓的手背擦了眼,定睛细看,方才那抹光亮就如眼花一般,没有再亮起。

眼下已快入秋,蛇夜间也显少出来活动,不过他今日运气好,逮了条通体雪白的蛇。此刻心满意足、步态轻盈,嘴里哼着小曲儿,忽听得有一道声音说:“站住!”

捕蛇人心头一凉,打了个寒颤,声音也跟着发抖,“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爷爷从不装神弄鬼!”

声音像环绕在四周,又像从一处发出。

“你抓了我,还道我是装神弄鬼!你好大的胆子!”

“什么?我何时抓过你?”捕蛇人惊慌地吞口水,后知后觉地看向手中竹篓,“你、你你你……你不要装神弄鬼,老子抓了一辈子蛇,才不会信。”

“那爷爷今日就和你好好算算账!”

竹篓里登时亮起红光,捕蛇人被吓得手软腿软,对着竹篓就跪拜下去。他合掌讨饶,涕泗横流,“大仙啊,我错了,我错了,你就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了,也不抓蛇了……就这一次,饶我这一次……”

“也不是不能饶你,可你错事不只这一桩,我今日就是来要债的,岂能轻易饶你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捕蛇人磕了一个,竖起两指对天发誓,“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啊,大仙明鉴啊……”

“放肆!”红光闪烁越急,声音也越发不耐,“你还敢扯谎!重阳节、青鱼街、陆家老两口……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捕蛇人“砰砰”直磕头,哭诉道:“那都是两年前的旧事了,官府都结案了,和我是真没关系啊。那日我经过,恰巧见得一人从他家匆匆出来,我也是后来听说他家走水,才是老两口死了……这、这怎能怨我……我真冤枉啊!”

“你那日见到的是当街和陆家老爷子对骂之人,是八风戏班里的人对吧?”

“是是是……”捕蛇人点头如捣蒜,他伏身在地,磕着了额头,“大仙啊,你看这事……确、确实和我无关。”

深巷里风呼啸而过,捕蛇人趴着半响不见回音,才战战兢兢抬头,他看竹篓漆黑,对着又磕了一个,念念道:“我这就给大仙送回仙山,往后我绕开大仙您的地儿,去别的地儿……”

柳争靠着墙和夜色融为一体,看景闲玉指尖缠绕着晦涩难懂的红色文字,侧颜弧线被红光完美勾勒,微张的唇瓣染上艳色,透着某种不可言喻得引诱。寂静里心跳都清晰可闻,柳争觉得自己灵力不长,耐力倒是长进不少。

他偏头平定心神须臾,才问:“好玩吗?”

“好玩。”景闲玉指尖捻动,符咒顿散,“装神弄鬼,人间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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