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毕,指掌就待发力,捏碎其咽喉。贤亲王及时阻止了他:“且慢。既是昭明帝身边亲近之人,先留他一命,说不定关键时候还有用。”
黎雍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顺手将大司乐往前一送,算是默许了。至于本就有觊觎之心的盟友究竟要将流徽如何,是确有用处还是单纯想据为己有,并不在他考量范围内。
生死系于他人之手,大司乐却全然不在乎。
黑暗中,他踉跄着撞上假山,又脱力般慢慢滑坐在地,血泪满面,停滞的思绪终于运转起来,近乎自虐地想,也许就连当年那人外出游历同他分开,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从尚且年幼时一开始与他的亲近,都不过为着目的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一个人心思究竟要深沉到什么地步,才能从十来岁就开始为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去全盘谋划、去步步实施?
权势、利益面前,没有不可舍弃之物,亦无不可献祭之人。残酷的现实下,那些温情过往又岂是那支不值一文的留木芯发簪所能留住的?
他不可遏制地逼迫着自己将记忆一寸一寸往回推,曾经支撑他伴随他多年,让他觉得这苦难人间也堪值得的柔软岁月便也一寸一寸被焚毁、斩碎。许久以前那个会温柔唤他流徽、会在他面前脸红的如玉君子,终究连在他心里都活不下去,彻底死在了这个留花如火皓雪如银的冬夜。
那根牵系着他漂泊的孤魂与昔日年华的丝线,也就此化为厉鬼的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脖颈。
辉煌的灯火照不见这个隐蔽的角落,无人知晓此间的勾连密谋、风云暗涌,更无人关心某一个人心里的十年颠覆、天崩地裂。所有人都着眼于大局、天下,谁会在意那点早该被埋葬的私人情仇与恩怨?
时间紧迫,黎雍没什么诚意地道了句“后会有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碧色眼底凝出一星霜雪般的冷意,隐在虚空中的妖孽望着他的背影,却只是轻飘飘浮上半空,俯瞰底下的局势。
按理说最好的办法是跟着黎雍,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因着贤亲王的存在,行宫中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他不能将谢重珩这个有时候意气用事、全然不计后果的人独自留在这里,以免再重蹈抚星城的覆辙。
素白袍袖带起微微的冷风,拂上青年的面容,他兀自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全然不知身边的人来了又离开。
伏龙琴在黎雍手上,似乎无论对今晚的行动还是尾鬼国而言,都是个关键物件,听起来好像还跟天绝道有关,不知他们要借此动什么手脚。他本已蓄势要追上去,但一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又硬生生忍住。
贤亲王多年来颇受帝王信任,二人关系又非同一般的密切。此人心思深沉,一贯伪装得云淡风轻,无心权势,看样子连昭明帝都被欺瞒了过去,若是他想私下做什么文章,确实难以防备。
何况据他方才所言,竟是已经完全布置完毕,只要动手,万无一失。
刹那间几番权衡,谢重珩决定暂且放弃黎雍,盯死贤亲王。
佳人在侧,清癯男人摸索着握住大司乐的手腕,将他拖起来,惊觉这搅弄朝堂的祸患竟颤抖不止,鼻腔里后知后觉地嗅出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啧”了一声,低声笑道:“一介番邦蛮夷,又将你骗得如此之惨,哪里值当你这般挂念?”
大司乐并未挣扎,只是喉咙里终于传出点压抑不住的呜咽,彷如濒死的悲鸣。
此前被伏龙琴所伤,那传世名琴不知为何,竟仿佛能吞噬人的精气,本就让他十分虚弱。兼且神魂剧震,心脉俱损,他开始大口地呕血。
但或许是胸腔里太过剧烈的疼痛终于渐渐让他找回了一丝清明,他勉力在贤亲王的扶持下站住。痛到眼神涣散之时,漆黑的山穴里,他忽然扯出一点带血的笑意,说不出的恨和绝望。
都不想让他好过,那么,就都毁了吧。
贤亲王不知掌中人所思所想,今夜事关重大,他并不多耽搁,拖着大司乐,几乎与黎雍前后脚离开。谢重珩悄无声息地滑下假山,跟踪而去。
今晚注定是个不宁之夜。
停云台上宴席未散,远处辉煌灯火与浓墨夜色错杂之地咻地一声,一枚焰火蹿上半空,砰然炸开,惊破羽衣舞乐,觥筹交错。
那焰火本是鹰羽营用以传递紧急军情的信号,显然是外围戒备的斥候发现了异常。但此时,它却成了敌人放开手脚行动的暗语——既然已经暴|露,就再无任何顾忌。
随着焰火的炸响,宫外灯火映照不到的黑暗中,仿佛有风云骤然而起,翻涌不休,无数蛰伏已久的猛兽被惊动,躁怒地在地面上磨了磨利爪,随即踩着盛放的留花与皑皑的积雪,往行宫逼近。
大地的震颤中,外层喊杀声四起,从最初的隐藏、压抑,旋即如同滚热的油锅中溅入凉水般沸腾起来。
今夜无月,仅有积雪映射出极为朦胧的冷光,勉强能辨物。叛军所过之处,灯火尽数熄灭,借着夜色留树为掩护,奋力往前冲杀。
凤不归隐去身形,踏着隆冬刺骨的寒气,浮在行宫之上,放开神识,感知着远处的动静。
黎雍因势利导,再次施展曾在武陵用过的招数。鼓动并裹挟真正的流民挑起叛乱的各路大小首领都是他的人,不同的是,飞星原无数家协同叛乱的名流提供了大量私兵,伪装成流民融入其中,按照事先的布置和计划,步步推进,直到将行宫外圈重重围困。
但他本人却不在战场中,而是孤身上了紧临行宫的观星峰,抬手化出伏龙琴,平放在山峰最高处,然后垂下目光,俯瞰全局。
驻扎在最外层的防线是宁氏的军|队。宁氏军虽未奉诏,毕竟是真正的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精兵,将领敏锐地察知到危机,果断出手,正好迎上流民的先头部|队。
作为世代镇守一方的势力,宁氏军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却终究因兵力太少,背后全无任何援助,被愤怒求生的流民不要命地轮番冲杀。加入了各家私兵的叛军战斗力比武陵府城那些高出不知多少,防线几度冲破又艰难合上。
宁氏军死死坚持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渐渐被撕开、绞碎。大小将领战死当场,全军覆没,无一全尸。
首战告捷,流民们群情激昂,呼号着穿过留树林,冲向行宫,震得沿途树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就在此时,却有数十骑飞箭般逆着人潮,自行宫方向急速驰来。蹄声嗵嗵,湮没在震彻天地的喊杀声中,却没有丝毫犹豫,哪怕明知此去必死无疑,依然义无反顾。
为首之人手握弯刀,一身墨绿色正式礼服,大氅在朔风中猎猎翻飞,身后的朱红色重明鸟翅羽张扬,展翼欲飞,显是事出突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下就匆忙赶来,正是代表碧血宁氏前来侍驾的名将宁长策。
昭明帝打压、逼迫宁氏非止一日,变本加厉,停云台上,大司乐更是当众对其百般羞辱、刁难,然而帝王与行宫有难,率先挺身而出的,却仍是宁氏之人。
夜色沉沉,观星峰上漆黑一片。黎雍居高临下,刚正硬朗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是一切尽在掌控的笃定,瞳仁中不起微澜,看着宁长策一行,仿佛在看着一群死人。
比起他那一出生就成了太子的哥哥,他修为虽远不如师从两大神侍的桥本真夜,但论策略和智计,他自认却还要强过一头。
枉他桥本真夜占据了全尾鬼几乎所有最优良的资源,从来想的都是如何策反敌国重臣,却根本没有他这般的雄才大略和魄力。
策反哪有逼反来得坚决?
那道焰火一出,就注定了宁长策一行今日的死亡。他的计划今日无论成功与否,大昭的动荡乃至彻底颠覆,将不可逆转。宁氏和其余五大世家或者束手伏诛,就此崩塌,或者割据一方,自立为王。那时才是尾鬼的狂欢。
他遥遥俯瞰着这支仅有数十人的孤军,眼瞳中冷光幽幽,敛去了所有伪装的模样后,那张原本端肃英朗的面容就显出了点阴森意味。
宁长策纵马驰骋,须发飘扬,一双铁血杀伐的重瞳中悲怒难忍,神情却刚毅坚决,全无退缩之意。
昭明帝本就对六族猜忌颇深,竟在碧血境的地盘上遭遇叛军围攻,无论结果如何,宁氏难辞其咎。
这一下未必能要了昭明帝的命,但绝对落在了宁氏的致命处。长久针对宁氏的围猎,终于在今日开始收网。
抛开宁氏骨子里对身负朱雀血脉的大昭帝王的臣服和忠心不谈,为阖族计,他只能率领身边所有宁氏子弟,以区区数十人仓促迎战数以万计有组织有预谋、内外勾结的敌人,以死明志。
一则期冀昭明帝能稍稍记起自圣祖凤千山立国至今数千年,宁氏一族是如何忠诚不二,为帝王为大昭世代血染疆场,多少怜悯分毫,不至于赶尽杀绝;二则,他今夜殒命此处,宗祠里的命灯必然即刻熄灭,昭示着帝王巡幸出了巨大变故,希望族人能尽快做好准备,能保一个是一个。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前来赴死。但怎会没有恨呢?
数日前他还在前线率军与尾鬼作战,今晚参宴之前,他想的仍然是回去之后要如何调整对敌策略,哪里能预料到,出来一趟,战场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幻梦。
身为武将、军|人,战死沙场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他曾设想过自己对敌之时无数种死法,然而临到最后,他们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死于背后捅来的刀子,死于奸佞宵小的算计,死于阖族世代效忠的帝王的猜忌。
战场厮杀再惨烈,又哪里比得过人心?
岂能无恨!
隐在虚空中的妖孽凝目看了他一眼,想起从前六次同样明知死路一条,仍然执意赴灵尘境对抗尾鬼的谢重珩,和前次淡然同他说着“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执意孤身进入行宫的宋时安,一贯冷寂如冰的碧色狐狸眼中几番风起云涌,终于露出点妥协般的柔软意味。
他虽是个局外人,但作为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邪物,却也能猜出宁长策这么做的缘由。
战马迎着腥风血雨飞驰,大氅上振翅欲飞的神禽重明如流星飒沓,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无数流民汇成的汪洋中。
作者有话要说:大司乐:杀疯了杀疯了。报社使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