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朕多煌将两个女人一并打包收拢，回头朝郑雄抬起下巴：“我先走了，空了再去找你们。信的话，待我回去了再给你们回。”
郑雄无奈地点点头，加一句叮嘱：“那你千万记得，小师妹日日想念着你，掌门也日日念叨你。”
“我晓得，回见。”
“回……回见，这走得太快了，她这人真是，每次都风风火火，叫人抓都抓不住。”郑雄叹了口气。
“雄哥，这下怎么办？人没请到，咱们回去怎么交代？”
“实话实说呗，反正是你多煌老大带走的人，大师兄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
“就是这儿，多澜兄，栖凤姑娘，请往这边请。”裴椿屁颠颠在前头带路。
秦南烛眼露难色，他抬眼去瞅朱窗，像是能透过纱布看见里面的人影。
李栖凤跑得最快，飞身越过裴椿，直接踹开了房门。
“果然不在！”她如风般在里头旋了一圈，顶着一脸怒色跑出来。
“这都怪我！我明知道你这一趟出来是干嘛的，怪我！我早该发现不对劲！我明明知道要注意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人！”李栖凤恨恨地骂自己。
裴椿赶忙劝慰：“栖凤姑娘别愧疚，这哪里怪得了你？”
李栖凤像是没听见，她一个箭步冲到朕多澜跟前，急问：“怎么办？”
“无碍。”朕多澜摇摇头，他抬脚缓步走入屋内，扫视了一圈。
茶壶和茶杯是整洁的，床榻被褥也是完好的，就连提供给选手的洗脸巾子还有竹制牙刷都没有使用的痕迹。
李栖凤跟在他的身后五步远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他在小屋子里走走停停。
秦南烛在门槛处站了半晌，深呼一口气，也抬步走了进去。
李栖凤迅速瞥了秦南烛一眼，她问：“你进来作甚？不是说跟她不熟吗？”
秦南烛坦诚道：“确实不熟。只是她让了个名额给我，我欠她一个人情。”
李栖凤收回视线，她又跟着朕多煌走了几步，接着语带笑意道：“多澜，我发现你这二妹妹跟你描述的有些不同。”
朕多澜正在盯着一张移位的凳子瞧，听她这么说，终于有点反应了，他向她看去。
“你说她呆呆的，那么善良，对每个人都很好，总是不设防的样子，但是你瞧这屋里的痕迹，她在这选手屋里住了三天，却什么东西都不用，这么警惕的性子，跟你描述中的可不像。”李栖凤挑起眉，声音高扬。
朕多澜顿了一瞬，懂了好友安慰的他点头道：“你说得对，她能照顾好自己。”
李栖凤咧开嘴笑道：“别太担心了，我之前可亲眼看着了，她一个人便能轻松破了那个结界，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你时刻操心的小妹妹了，反而是你让她救了一次。”
站在门口处的古献子滚动着干涩的喉结，他已经听懂了，瞬间走出了失恋的阴暗角落，整个人提拔起来。
他清清嗓子，小心道：“多澜兄，如果你想找那位姑娘，我想我应该可以帮你……吧。”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李栖凤快速道：“古道友有良计？请问你要怎么帮？”
她其实也不太抱希望。
“我家里有一位门客，乃是毒修，擅长用香，能寻人。”
李栖凤礼貌地笑道：“噢……多谢啊，这法子我们以前用过了。”
古献子失落地垂下头。
李栖凤看着他，“谢谢你的好意。”
朕多愚失踪至今五年，她也陪着好友寻亲寻了四年。
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接近过目标的时刻，只是这小姑娘太机灵了，逃得太快了，眨眼不见，谁也抓不住她。
她会极厉害的易容术，每次都能装扮成迥然不同的模样，还能变性，高矮胖瘦也不尽相同，但她有个奇怪的缺点，那便是永远只扮成十几岁的人。
但这个缺点也不能让他们找到她。
就算是那一对客户满修炼界都有的丹修双胞胎也没能找到，这两人是丹修，耳目更多，遍地都是丹药关系网，哪个修士不为了磕点丹药而献殷勤，但双胞胎照样找不到自己的姐姐。
出了天泽秘境，来到明亮的屋子，又趁着朕多澜专注于屋子摆设的时候，秦南烛靠在门上，偷偷瞟了过去，这次他能更清楚地看全朕多澜的脸。
也就是这一看清，秦南烛惊愕地避开眼，心跳加速之下，他不敢再看下去。
帅是惊天动地的帅，难怪古献子老是那么痴汉地盯着朕多澜，李栖凤也一直护着他，只是不知为何，如此令人惊艳的双眼上有两道浅浅的伤痕。
那两道痕迹像是从前被什么锋利锐器狠狠竖着划过，正中眼瞳之间，就连上下两边浓密的睫毛都被破开一道稀疏的肉粉色。
但伤疤长在好看的眼上，也会成为独特的野性。
秦南烛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他的取向从一而终。
楼兰美女，重点是美女，纤细高挑，重点是高挑。
小狗的主人，前提是主导性，带领性，安全感，波澜不惊，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质。
秦南烛这次终于承认停云道友和朕多澜是亲兄妹了。
两人浑身上下全是共同点，除了那张脸。另外，再加上同为剑修。
于是，秦南烛的心开始偏移了。
虽然不能暴露读心的秘密，也不清楚停云道友明明爱得要死却不愿相认的理由，但给伤心的大帅哥一个举手之劳的小线索还是可以的。
“咳咳，我……”
然而，秦南烛还没能开口泄露出什么，朕多澜的灵讯石就亮了。
李栖凤只瞟一眼就猜到是谁，她幸灾乐祸道：“你完咯，整整两天没有给多煌保平安，她能用鞭子给你抽条花臂出来。”
朕多澜眉中那束寒色迅速褪去，同时将灵讯石拿远了些。
“哥哥？”朕多煌的声音传来，她停了停，接着便开始抱怨起他这两天的失联让她有多担心，害得她放下一切事物飞坏了两个法器千里迢迢赶过来。
李栖凤走到凳子旁坐下，手腕托着腮，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但朕多煌说了几句便止住了话头，她换了个说秘密的语气，小声道：“哥哥，我抓到董茗了，天阅台圣女，董茗。”
听到这话，一瞬间，李栖凤激动地站了起来。
朕多澜眉间一蹙，直接问道：“你在何处？那妖女会使毒，你得小心。”
在一个背靠山坡的荒凉土地上，被骂做“妖女”的董茗除了眼珠子和嘴唇，没一个地方能动弹的，但一听到时隔多年却熟悉依旧的声音，她被吓得差点吐出剧烈跳动的心脏。
朕多澜！
董茗险些哭嚎出来，她死了，这下她真要死了！
也不知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这一世重生以来仅仅与自己见过一次面的两兄妹，这下子全撞在一起见第二面了。
也许还是她的最后一面。
——
开元九五五零年初，天阅台圣女董铭又屁颠屁颠地打开了八方之镜。
“哥哥呀！慢！慢！”小多愚正汗如雨下地挥着两根又细又瘦的手臂，弱小身板举着比她整个人都要长的小木剑，迈着无力的小腿，费力地跟上眼前男孩的动作。
“愚儿，最后一式了，坚持下，要快。”
男孩虽只七岁，但较同龄孩子更颀长的个头，瘦长有力的四肢，白皙英气的脸庞，已初现日后翩翩少年郎的雏形。
小多愚手上的木剑大得好像能把她给压死一样，随着越来越快的剑招，实在跟不上的她不由的嘴巴一扁，哼哼唧唧两声，好似欲哭，但又马上憋了回去，吸吸小鼻子，继续气喘吁吁地跟上哥哥的动作。
镜子前的董茗死死皱着眉，其实，这场面上一世她也是经历过的。
只不过当时小小的她手臂酸痛不已，呼吸两口新鲜空气都觉得肺部疼到要炸，哪里能再接着朕多澜的节奏练下去，于是她直接摆烂，气呼呼把剑一扔，躺在土地上，一边流汗一边哭诉。
烂剑！破剑！老娘不练了！
那时候，这男人……不，应该说是小男孩，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董茗至今仍然记得他淡漠中夹杂着失望的目光，还有扫兴摆头的微小幅度。
朕多澜身为月关一族族长的长子，注定了一生不可能平凡。他严于律己，规行矩止，别人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已经挥舞着小木剑，一点一点为自己的光辉未来打上坚固的基础。
被一个小屁孩看不起，对于真实灵魂已经有三十多岁的董茗来说，有一种古怪的侮辱感，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
小多愚的最后一式，很快练完。
董茗立刻从自己的过往回忆里醒过来，她紧紧盯着八方之镜里的画面。
小多愚抓着木剑，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凸出来的小肚子，高高昂起头，期待着哥哥的奖励。
朕多澜毫不费力地将剑插进坚硬的石地里，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粉色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妹妹脸上已经垂到唇珠上的透明鼻涕条儿。
朕多澜摆好动作后，说：“妹妹哼一下。”
小多愚十分听话，大力一哼，稀里哗啦的声音立刻从她的鼻腔里倾泻而出，她攒了半天、已经在鼻子里进进出出多次的鼻涕终于全数哼了个干净。
朕多澜看着自己明明尽力放轻力道，却还是被自己擦红了的粉色小鼻尖，无奈地摇摇头。
“愚儿真是小脏娃儿。”
小多愚懵懂地望着哥哥，嘴巴一扁，扔下木剑，伸出两个红彤彤的手掌，把微微肿起来的掌心肉递给哥哥看。
她撒娇的模样就像夏日池塘里的小青蛙，欢快又吵闹，呱呱地喊：“哥哥！痛痛！吹吹！”
朕多澜默默抹匀妹妹说话间喷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忍不住叹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膏药，替妹妹涂上。
小多愚歪头望着哥哥近在眼前的脸，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心里暖暖的她憋不住抿嘴一笑，缓慢又笨拙地把自己的小脑袋靠过去，把乱糟糟的头发压在哥哥的脸颊上，粉嫩小嘴撅起来，跟着哥哥一起吹着自己的手掌。
董铭失神地望着朕多澜认真的小俊脸，相识三十年的时间里，她从没有在朕多澜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以至于她曾一度坚定认为朕多澜修炼的是无情道。
“妹妹。”朕多澜低下头，似是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吐出的话音几乎是气音。
小多愚正在专心吹着自己红肿的手掌，并没有听见。
但董铭听见了，她听见那个三十年来，从未对她有过片刻温情的男人说的话了。
——“妹妹，哥哥一定会永远保护你。”——
“等着我。”这是朕多澜挂断灵讯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董茗闭上眼，心道：完了，待会儿这两兄妹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