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梦阁前那一片大大小小的温泉统名“迷镜池”,是阁中女子日常沐浴的场所。
清涯的小药斋就隐没于迷镜池中央的石洲中,与主阁保持着微妙的疏离。
“噗嘟噗嘟——”
蒸腾着药香气的粗陶罐发出沉闷的滚水声,时不时从盖缝边缘吐出一串串浑浊的茶色水泡。
煎药人不在屋内,只有伤者卧在病榻上——
炉火的暖光映在赤栜苍白的脸上,显得安详而柔和。
她颈部的纱布上不见了鲜血的痕迹,缠绕得也比原先细致些,看来是被人精心洗换过。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安静地睁开了双眼。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支起身子,用怀念而惆怅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满满当当的小屋:
被药气熏得发褐的纱窗,一大面排列整齐的、红亮亮的药柜,摊在长桌上尚未来得及研磨的药材,还有滚得正欢的药烧和那把边缘焦黑的草扇。
到处都是清涯的气息。
赤栜已经整整七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因为清涯不允许她到这里来。
可是这回她终于对她做出了让步。
赤栜注意到自己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还有本该汗腻的脸也被擦拭得清清爽爽,便知是清涯悉心照料的结果,不禁心头大悦,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
叹息声从窗下飘过。
赤栜听出来那是清涯的声音,便又重新躺下,阖上了双眼。
“吱呀”一声,门开启又合上,清涯轻捷地踏入屋内,搅起一阵浓郁的药香。
赤栜的心微微一颤,几乎是立刻后悔自己鬼使神差的装睡行为了。
清涯先是走到药烧旁细嗅了嗅药香,然后取来碗勺从里面倒了些药汁出来,自己尝了尝,确认煎得恰到好处的时候才倒下一碗往赤栜这边走过来。
赤栜的心扑通直跳。
“药都煎好了,人怎么还不醒……”
清涯抱怨着,轻声疑惑道,随手将药碗置于手旁的桌上,俯下身就要给赤栜探脉。
赤栜心慌意乱,她知道瞒不过清涯,情急之下装作熟睡朝里壁翻了个身。
清涯好像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手僵在了半空中,一声无奈的叹息后,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摇晃起来:
“起来吃药了,你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她没好气地在她耳边喊道,动作粗暴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赤栜从床上翻起身,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不甘而又急切地直直看向清涯。
她苍白的唇才刚掀起,却又缓缓落下了,因为清涯此刻的目光是如此的冷漠,直刺入她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吐出那些炽热的心里话。
“清涯,你怎么……”
她避开她的目光,拐弯抹角地试探道。
“别误会了,是玉梓和你的人硬把你塞过来的,我可从没答应要收你。”
清涯冷声道,轻扬裙裾,神情淡然地落座于一侧的美人靠上,隔着桌子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推到赤栜面前,
“把药喝了。”
她命令道。
“如果你不情愿,为何又要对我这般悉心照顾?”
赤栜顺从地接过药碗,捧在手上,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抬起眸子执拗地追问清涯,
“清涯,你心里在乎我便罢,不必拿某些陈年旧事做借口遮遮掩掩的。”
她仿佛掷气般暗讽道,任谁都能看得出,那毫无阴霾的明澈眼眸此时明明白白就是在嗔怨清涯的冷落。
众人都道赤栜是仙梦阁中最无脾性、体贴且明事理的一位,她在清涯面前这般任性的言行着实叫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其间无意识流露出的澄淳情意,更是缠绵缱绻,动人心魂。
“随便你怎么想,把药喝了。”
清涯视若无睹地冷冷敷衍道,笼在袖中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赤栜咬了咬牙,手中端着的药碗里已泛起了涟漪。
“我不明白,清涯,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她终于忍不住首先谈起了那件在二人之间横亘已久的往事,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那时我奉命阻止你和蓓衣出逃,这是事实没错,但是我绝对没有趁势对蓓衣做任何不仁不义、落井下石的事。整整七年……就算你自责悲伤,不愿相信她因你而死,也不该这样……冤枉我…”
赤栜起初语气激愤,尤其是在说到“蓓衣”的时候,然而这很快就被郁结于心的委屈所取代,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泫然欲泣地吐出了“冤枉”二字。
任谁见她如此,都会觉得她确实是被冤枉得很苦,并忍不住要出言安慰。
可是清涯偏偏就对此无动于衷,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毛,淡淡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看来这整整七年,你从来就没有反省过…… ”
“反省?我有什么好反省的?我从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赤栜被清涯的态度惹怒了,将手中的药碗重重置于床边案几上。同时另一只手撑住桌沿,单膝支榻,隔桌近身逼至清涯面前,
“你只道蓓衣冒着生命危险携你出逃是重情重义,感念她为助你获得自由所作出的牺牲,可却不知道那‘自由’根本就是饮鸩止渴,只会害了你!如今三派势力相争,平民命如草芥,就算你逃得出这仙梦阁、这荒原,也必将面临与之相比数百倍的凶险与残暴!”
碗中汹涌摇晃着的药汤映着赤栜激愤中酡红的脸庞,这阵烧红衬得她的脸苍白虚弱得可怕。
“我亲眼见你重踩蓓衣抓在崖边的手,致使她坠落……不论真相如何,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清涯在赤栜的怒火下镇定自若,漆黑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管投入多少都得不到回应,
“我并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才这样待你,我只不过是单纯地从那个时候开始讨厌你罢了,我想我总还有或讨厌、或喜欢谁的自由吧?”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脸上逐渐浮出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在赤栜眼中看来无疑是赤|裸裸的嘲讽。
“清涯!你…”
赤栜一气之下扣住了清涯瘦削的肩膀,
“你怎能说这话,我……”
急怒中,她忍不住想要坦白什么时,声音却戛然而止,脸上转而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
只见她扣住清涯肩膀的那只手掌不知何时弥漫出了近乎粘稠的黑雾,它眨眼间就侵透衣衫,将其下的肌肤腐蚀开去。
清涯雪白的衣袍自肩染红了一大片。
“嘶……唔。”
清涯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坍塌了下来。
她紧咬牙关将呻|吟声锁于喉中,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瞳此时强烈地翻腾起了各种情绪,目光复杂地看着赤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赤栜…你竟然……”
“我…我…怎么会?”
赤栜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掌中黑雾笼罩着的那片殷红,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清涯,你怎么样,我……”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想查看清涯的伤势,却被清涯一巴掌打开了。
“别碰我!哼,学这种阴毒的功夫,是打算连我一起杀了吗?”
清涯捂着肩膀缓缓起身,气得全身打颤,满脸的深恶痛绝,
“你真是…简直无药可救!”
她似已气急,再也找不出话来叱责她,索性摔下一句,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药斋。
“清涯!你听我……”
赤栜原本下意识地想要拉住清涯解释,可是手掌中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更多黑雾,只得眼睁睁由她离去。
清涯负着伤,不知趁着气头在迷镜池间的石陌上走出了多远,终于捱不住一头栽倒在池边。
要知道赤栜那一手可不仅仅是腐蚀肌肤这么简单,清涯此刻被迷镜池的温泉水浅拥着,只觉得内心怨怒沸腾,难以抑制。
这时,不远处却隐隐约约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清涯那家伙到底是怎么看人的,居然由着她爬到迷镜池来打扰本姑娘沐浴……”
虽然心神不定,但清涯还是很快就听出来这是玉梓的声音,
“死狐媚子,我…我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我可不管你疯不疯,一拳打飞你……”
被玉梓称为“死狐媚子”的人,除了妮兰还会有谁?
原来玉梓将妮兰的去处安排好后,好不容易得闲在迷镜池泡上一泡、缓解一下身心的疲劳,正泡到迷糊舒适时妮兰却不知从何处爬了过来,“扑通”落了水,将她吓了一跳。
本来这也没什么,如果是平常,玉梓也就大大咧咧地把妮兰打晕了再提溜回去,可问题是现在对方一|丝|不|挂,脸色酡红,正以一种要吃人的饥渴表情向自己这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让玉梓浑身直发毛。
她从小侍奉尺独左右,对情|事原是司空见惯了的,然而却最受不得这种肉麻之事。仙梦阁上上下下几百号侍女中唯独她是清流,别的就难免有耐不住寂寞卿卿我我的时候,只是避着她不让她眼见心烦罢了。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都说了让你别过来……”
玉梓惊慌失措地看着妮兰摇摇晃晃地向自己逼近,竟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她明明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可以将她制住,但现在却唯恐避之不及。
“哗啦啦——”
一阵清脆响亮的水声响起,迷蒙的白色雾气被猛地拨开,玉梓已然纵身跃出了迷镜池,身上不知何时裹上了一件黑袍,立在石陌上抱着胳膊看向池中——妮兰正十分狼狈地从那里爬起来。看来她刚才吃空直接扑入了水中,被玉梓及时避开了。
“你是不可能碰到本姑娘的,死妖精,”
站在岸上、与妮兰保持一定距离的玉梓这才有了一点安全感,虽然嘴上说着轻蔑的话,却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妮兰,
“好不容易挤出的休息时间又被你这惹事精给搅了……你给我待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就派人来收拾你。”
她一边顺着石陌奔跃向清涯的药斋,一边忿忿地抱怨着清静被扰,在半空中还不忘回身凶神恶煞地警告妮兰别乱跑。
玉梓轻盈的身影终于被浓郁的白雾吞没而去。
清涯听闻这件半路闯出的逸事后,内心忽觉释然了不少。
虽然仙梦阁的这尊小凶神对她没什么好气,但她却总能从她身上看到旧时一切尚未被玷污的影子,进而获得某种心灵的净化……
清涯自私地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哗啦……哗啦……”
就在她的意识将要追随着玉梓消逝于茫茫迷雾之时,却有水的搅动声一阵阵、从似乎很远的地方飘来。
啊……是潮水的声音……
清涯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了海边的礁石、五彩斑斓的珊瑚和被放在小小的手掌心里的海螺。
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了她受伤的肩膀上。
“妈妈?”
她的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凭着潜意识说出了那个陌生的词叠。
“不是……你的错……”
醉酒女人的呓语声像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不知何时已然湿润的眼眸上。
作者有话要说:坑了这么久的第二十一章终于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补全了,强迫症了好久不想去碰……
下次无论如何还是攒完一章再更,太难受了。
前面被锁的两章会竭尽所能修改过审(多少次死磕删减仍然被批红条的作者心很累),而且原先设计好的大纲有涉及敏感情节的全部都要回炉再造(没错,请相信作者掉线的这段时间是去干这个了)。
真的想弃坑转阵纯清水,可惜作者是个强迫症……
要继续写残酷的异世界,还得不断地试探可以用哪种隐晦的方式去表现。不想在故事的呈现效果上做太多让步,也许今后会有更多的尝试与坎坷吧,也算是为后面类似风格的脑洞探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