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这不是司音大人么……”
上弦安顿好闹着要出去的秋紫，出门正准备查探些情况时，背后却传来了熟悉的阴阳怪气声。
“神都教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回过身，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似厌恶的责问神色，然而始终绷得紧紧的面庞却让人看不透究竟是厌恶还是责问。
站在上弦面前的是一个脑满肠肥、形容猥琐的矮小男人，此时正咧着嘴冲他露出一贯的油腻笑容，挤在肥肉褶子里的那对鼠目狡黠地闪动着，仿佛要洞察他冰冷而严肃的面具下正隐忍着的一切……
“您这是明知故问~”
教执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某种无形的对峙，
“除了上头的命令，在下哪里有离开辖地的自由~”
他的声音比青楼女子还要矫揉做作，没有半分男性的阳刚，这一点和他全身过于华丽的衣着、不协调的浓妆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异样感。
上弦在听到“上头的命令”这几个字时，眼神强烈地动摇，随即拧紧眉头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被他任意落在身后的教执对此也不觉尴尬，反而带着愈发阴柔的笑容跟了上去。
虽然四肢臃肿短小，但他的行动却极为敏捷，走得尤其快，像出洞觅食的耗子一样毫不吃力地就跟上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的上弦。
“您和圣女殿下一路上可还顺利？在下动身前曾听说魔牙暗影以圣女殿下的安危为要挟，在神都放出狂言要与您决斗，忍不住有些担心……”
教执抬眼望着上弦挺拔的背脊，“真挚”地关切道。
“不过是三脚猫的角色，不劳费心。”
上弦头也不回地冷冷敷衍道，似乎完全不想和身后的侏儒多费口舌。
“是嘛，原来此人只是空有恶名……在下本想托夜首顺路协助保护圣女，既是如此，便没有这个必要了……”
教执故作沉吟，眼睛却依旧盯着上弦的后背，当他提及“夜首”时那里果然出现了片刻的僵直。
“你多言了，还是避讳些为好。”
上弦的脚步微微停顿，侧过头打断了教执的话。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已经冷硬到了极点，使教执不得不停下脚步，任由他独自离去。
“哼～”
目光闪烁地注视着那道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身影，教执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闷响，
“这个世界上在下唯一需要避讳的人就是你呀，上弦，而你却全然不知……”
他喃喃自语着，视线仿佛透过上弦渐渐远去的背影去往了某个只属于他自己的遥远归宿，嘴角便随之扬起了一个极丑陋的、满足的微笑。
他有一个秘密，一个有关那个比任何人都要高傲的男人的秘密，一个只属于他的秘密……
“鼠俚，你的秘密难道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少女清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鼠俚抬起头，眨眼间已是身处另一空间，他脸上重又恢复了作为神都教执的那副油腻的、讨好的笑容。
黑暗中隐约可见客房的陈设，似乎正是先前暗影闯入的那间，只不过这里的血腥早已不见。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渗入，只见缀满水晶的铜吊灯上垂下了一条宛若雕塑部件般完美的腿，完美到以至于连肌肤都泛着无机质特有的洁白光泽。
发问者在背光的阴影中抱着右膝，歪头俯视着他，黑色面纱上那对漆黑的瞳眸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有太多腐烂的物事沉没其中。
“并非不能，而是不愿使您感到不适。”
他微笑着，避开了那对俯瞰众生的黑眸，自嘲道，
“像在下这样丑陋的东西，夜首又何必再三窥探？”
“你的内心，并不丑陋。”
月光下的人偶装作没有察觉他的话外音，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那么您迟迟不愿确认那暗影的内心，并不是由于他过于丑陋的原因喽？”
他索性抛开面具，撑住身子以一种颇为滑稽的动作跳上床，抬头欣赏着那尊月光下的女神像——面对人偶时并不需要伪装——以截然不同的轻佻语气试探道。
“真正的‘她’和你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月光忽而黯淡，少女姣好的身形随着轻柔的低语声隐没于暧昧的夜色中，但鼠俚却已然感知到了她长久以来空虚的情感中突然泛起的几丝涟漪——她在无意识中极力想要隐藏那些，
“那并非简单的美丑能够形容……对此我尚有缺失，故无法完全掌握其内心……”
“既如此，便由在下协助您查探好啦，”
鼠俚垂下头忍不住窃笑着插言道，
“您也知道在下的手段……”
“没错，我确实知道你的手段，”
下一秒，轻柔的低语声凝固在了他的耳畔，
“你想激怒我，然后抓住我的把柄，正如当年你对那个‘高傲’的男人所做的一切……”
鼠俚停止了微笑。
在他背后的整片黑暗此时仿佛都涌动了起来，饥肠辘辘着想要吞噬这人间异物。
而他却只是双眼呆滞地盯着自己那对小小的脚尖，面如死木，就好像灵魂已被抽离体外——如果他真的有灵魂的话。
“你的秘密与我无关……暗影的内心同样与我无关，”
如晚风般轻盈，夜首不知何时已然佇立在窗边，回首凝望着夜空中时隐时现的一点残月，
“我与神立下的誓约是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当无尽的空虚被填满时，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他说着，轻缓地伸出手遮住了月光，修长的手指轮转着逐渐聚拢，像是要把月亮收入掌心，但当他快要触碰到它的边缘时却又像生怕惊扰了它一样悄悄地垂下了手。
不过是水中月罢了，永远也无法为己所有……
他这么想着，拂去了脑海中暗影柔美的容颜，而对榻上那个被精心放置在自己身边的“诅咒娃娃”没有再看一眼。
摆脱了教执后，上弦变得好像是漫无目的地在长廊上快步而行。
他的眉头紧皱着，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指尖逐渐陷入了掌心。
他没想到自己最初的预感会成真，整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他和秋紫俨然像是徘徊于某只初具雏形的巨大薄茧中，一举一动都会从周围牵引出新的线索，将原本的行为逻辑搅乱。
若是一味地盲目行事，到最后就会变成作茧自缚……
“嘶哈……”
极轻、极异样的叹息声突然沿着他的骨髓爬了上来，爬进了他晦暗的思想深处，使他的全身变得僵硬、逐渐石化，直至动弹不得。
纯粹的恶意，干净到没有一丝杀气。
上弦无法抬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纯被人精神压制……不，能做到这一步的恐怕已经无法再称之为“人”了吧……
正午的阳光耀眼得苍白，“它”就盘踞在白昼的死角中——他左前方窗下的那一小片阴影里，而他则站在正阳下失尽了血色，单薄得好像随时会飘浮起来。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
自从出门遇到教执后，他就一直在顺着这一层的回廊绕圈，如果有这种东西突然多余出来不会察觉不到，因此只可能是从一开始就……
上弦惊觉，抬起头时只感觉到一缕柔滑的黑影飞快地从脸颊上掠过。
“是你！”
他条件反射地回手，抓住了一条矫健的臂膀，但是整个人却随即被那条臂膀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
他被摔在地上，不由自主地脱了手，熠熠发光的金色瞳孔针尖般在他眼前闪过，“它”化为一道巨大的阴影消失在了他嗡嗡作响的视野中。
是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上弦感到头顶一阵阵的晕眩。
“上弦，你怎么了，躺在门口做什么？”
疑惑声从远方朦朦胧胧地传来，上弦转过头看到秋紫正打开门错愕地看着自己。
他设下的结界再一次于悄无声息之中失去了效力，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从她第一次在林中出现，到秋紫被人暗杀的那天晚上，还有刚才以异常状态蹲伏在门前的时候。
“上弦？上弦？眼睛都不转了，不会是摔傻了……”
秋紫用手在上弦面前晃了两下，但他还是那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于是她上下打量着他嘀咕起来。
难道说她真的是天生神眷者？和只存在于历史传说中的那两位圣者一样？
“啊，上弦，你手掌流血了，”
秋紫突然大叫着俯身拽过了上弦刚才抓住“它”的那只手，
“没想到你们大人也会把自己摔成这样，还成天说我不当心……诶，这伤口花花的好奇怪……”
上弦到这时才听进秋紫的话，他猛然从地上坐起，眼神急迫地看向手掌上的伤口，把秋紫弄得一头雾水。
切口很浅，但是很整齐，想必是以极其利落的手法在那短暂的接触中做下的，迅速得以至于连对触觉最为敏感的手心都没有感到丝毫疼痛，血到现在才开始缓慢地往外渗。
他抹去掌心花得一塌糊涂的血迹，仔细端详着伤口的形状。
秋紫也跟着好奇地凑了过去。
“救……我？”
她有些迟疑地念出了被刻在上弦手心的那两个字，
“上弦，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是谁写的？让你救她……”
“……”
上弦凝视着秋紫写满担忧的紫色曈眸，知道她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求救者的身份，沉默良久后终于决定不再隐瞒，
“是林音。”
“你说什么！你刚才见过她了？她在哪里？现在怎么样……”
秋紫闻言，整个人一下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嘴里飞快地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止不住紧张地左顾右盼，试图寻找林音留下的痕迹。
“听我说，秋紫，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十分异常，我无法判断这个求救是否出自于她本人的意愿……”
上弦起身，轻轻托住秋紫的后脑勺将她带回客房，将门关上，
“而且她似乎要去做某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希望你我插手。我猜测她是在提醒我们——真正的阴谋者即将采取行动，我们需要做的只有做好准备、静观其变，并在那之前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低声说着，秋紫显得很迷惑。
“真正的阴谋者？上弦，难道不是海洋派的人吗，你之前明明还因此一直怀疑林音……”
秋紫不解。
“我做那些并不是在怀疑她，其实只是在试探她是不是——”
上弦忍不住急声想要辩解，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把实情说出来，
“是不是站在你这边。”
“有什么区别，那不还是怀疑嘛~”
秋紫撅着嘴嘟哝道，尽管能够理解，但她对上弦“冤枉”林音的事多少还是有些怨念的。
上弦无视了秋紫的小心思，转而以不容置疑的冷硬语气说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如果她确实是可用之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带回本部。
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神宫秋紫……
今晚的拍卖会你自己做出决断吧。
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说过，对你我能做的只有誓死追随而已……”
他淡淡地说着一句比一句更令她感到沉重的现实，眼中不带丝毫感情，那样子就像是他在很久以前就已为此而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幽灵……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这章憋出来了，可能对于我来说写故事永远都是寻找原始印象的过程，就算写了大纲，具体落实的时候还是会顺着感觉走。
战线拖得太长了就顺便把前面的章节修了一遍，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被锁上，不过事到如今也早就看淡了，手头这两篇文不耐心磨完我也出不来的……
序篇真的快写完了，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