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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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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声来,十分疲惫,只道:“父王身边嬷嬷口中的她,是一位勤勉的君王,师父口中的她,是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

萧子行忽向北方顿首,他这样郑重一拜,倒是让我不明所以,他起身后方对我说:“我儿时也听过皇后大破敌军的故事,无人能想到深宫闺阁中公主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若无皇后,大梁如今恐怕只是残山剩水,空余黍离之悲而已。大梁的子民都是这般瞻仰皇后。”

我怎么会没有听过这些故事,它们早已融进了我的骨血里,那是无数不眠的日夜,那是我艰难中唯一的念想。

“在我赢过师父后,师父也没什么可以教我的了。我便迫切地想回来,我本想她可以教我,我本想她会教我……”说到这里,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喉头痛起来眼睛酸起来,于是声音一顿,再发出一点声音都像是刀刃在我心口上扎。

萧子行站在我身前,遮住了帐外刺目的天光,只道:“我懂。”

我忽然抱住他,埋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场,哭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也不要紧,因为没有人会看见。哭够后,他温柔地帮我擦去眼泪,一方清雅的茉莉香从手帕上飘到鼻尖,我怕他笑我,又深知女子娇羞的美,于是婉转说道:“我不是伤心,而是高兴,高兴有人愿意懂我。”

他答我仍旧是那两个字,却很让人安心。除去逢场作戏,萧子行的温柔的确让人眷恋。而我出格的举动,除去演给男人看的习惯外,更是想摸清他缘何吸引着我。

平凉城内满是肃杀之气,我随军步行,眼看街两旁跪满了蓬头垢面的百姓,他们像是被战火和恐惧折磨地痴傻了,脸上多是麻木的神色,有的人干脆瘫坐在地上。我想敌军若是破了城,他们受降时也一定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屠城赴死时,大约也不会变。

我正在想着,忽然有陌生的士兵凑上前,耳语道:“京城已经得手,老爷问您的安。”

“我安不安你家老爷也要管吗?”老爷这个称呼倒是很好笑。

“不敢不敢,剑鞘还您。”

我接过了剑,吩咐手下取我的飞花剑来,一副并没有在很意的样子。

这是哥哥送我最好的礼物,还好顾安没给我丢了,手指摩挲着剑鞘上刚硬的棱角和花纹,嘴上沁起冷笑,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太子在街上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军中,母后大为震怒,当即下令旨申斥。所幸的是,朝中自有老臣辅弼,太子本就是个好看的摆设,哪怕重伤倒也于国无碍,只怕前线将士军心有损。我无比惋惜,太子差点就白得了个监国有方的美名。

萧子行却沉着脸进来,我正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却听他说:“皇后传来军令,明日要你来打头阵。”

笑容完完整整地僵在脸上,又突然从脸上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萧子行眉头不展,“本来已经定好了先锋,今日太子遇刺的消息一传来,皇后就换你做先锋。你做了什么,是你对秦玹毅动了手?”

他这样质问我的语气,真令人厌恶。我冷笑道:“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到底是母后派来的细作,好,我告诉你就是我做的,有本事你就将我抓了去邀功。于我不过褫夺扑责而已,只要她打不死我,我就有本事杀你。”

萧子行脸上一阵青白,死死盯了我半晌,终究不语。他离去的模样,让我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一副对什么都失望的表情,令人望而生厌。我终究是不懂他,既然厌倦人世,何苦来哉?我不是没有见过看起来潇洒出尘的人,全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但凡些零星小利摆在面前,就不顾体面地扑上去。穷猿投林,岂暇择木?做人啊,永远不要低估自己对肮脏的忍受程度,我们不但能成为懦夫,还能成为叛徒。

我正自压制怒火,闹出这么大动静,方也很懊悔。正有令官来传我去见母后,我不禁想她究竟是会巫术,还是我身旁的叛徒太多,可无论如何只得收敛情绪前去。

母后正伏案疾书,见我来只是随意一句客套,“明日出战,可有信心?”

“儿臣定不会辜负母后期望。”

“是啊 ,你应该喜欢这些出风头的事。”她竟然笑了,摆手招呼我上前。

“自从你回来,本宫一直在想,究竟该怎么对付你。你下去吧,记住别有任何把柄落在本宫手里。不,你别解释,本宫让你闭嘴!”

她的笑脸倏忽转为狰狞,一双生了细纹美目想要将我撕碎。

“儿臣遵旨。”我退到门口,还是没忍住问了:“儿臣究竟输在哪里?”

“你太沉不住气了。”

哗啦一声,她将桌子上的文书全扫到地上,命令道:“把这些收拾了。”

躬身待母后离开后,我一本本拾起完成或未完成的文书,屋内一切归复原样。

我离开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额角磕在门框上,却只觉得还不够痛。方才在文书中看到,那一模一样任命先锋的旨意,她给了我一份,给了秦玹妍一份。全看我们二人,谁先沉不住气罢了。我们这一家人,成日里伪装试探,真是有意思。

竖日,我作先锋战前对垒。这本不该是我的差事,首战往往艰难些,两军自是都派精锐来渲染士气。若是输了,我今日便不用活着回去了。赤驹的马蹄焦躁地踏在地上,翻起黄沙。我则专心引气入紫薇宫,贯通七脉,化气为耗,双手握紧了母后借给我巨阙。这是我第一次使这样重的剑,听闻其能穿铜釜,绝铁砺,可是看着它身上那斑斑伤痕。不知是当年随着母后征战的缘故,还是如它之名,意为天生的残缺。

虽不灵便,但纵横剑气与内力相绸缪,抱朴守拙却是劈天裂地的威力。对面西岐敌将全然招架不住,节节败退,我与他无冤无仇本不想取他性命,只因这是战场。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和马巨大的内脏混在一起,这一滩恶心的血水,让我想起了那碗鹤血的味道,腥重咸涩。

随后是战场上的血流厮杀,我换上双剑,在敌军丛中策马疾驰,不断地刺入拔出,然后是鲜血四溅,喷到我的面上,喷到我的眼里,耳畔只有没有意义的嘶吼声,叫骂声,求饶声。我亦懂得,在我的剑下,有惊恐的人,有无畏的人,可他们终是死人,生命伊始至终。

西岐人勇猛不死不休,只记得那日杀到黄昏,终于分出胜负,连天都染红了,黑色褐色的腥臭萦绕在我周身,我刚回过神,一柄长剑向我刺来,我的内力已经破去剑锋大半力道,可它还是刺入了我的皮肉。我迟钝地回身,想看清楚那个刺伤我的人,可就在这时,一柄剑割下了那人的头颅,飞远了,和众多尸首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来人是萧子行,可惜在这里我闻不到他身上清好的茉莉花香。

我拖着狼狈的模样回到城中,脱下铠甲,内里绯红的衣裳已被染湿了大片。当即命人备水沐浴,我痛饮美酒,高声吟诗。死亡是这样让人厌恶,让人伤感,鲜血才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喝醉了,便可以忘记这一切罢。

“萧御史来了。”

我从水里走出来,向伤处撒了药,更衣后出去见他。

仍是我讨厌的语气,他说:“叫我来做什么。”

我命所有人去外面伺候,与他说:“一是,母后传召我二人。二是……谢谢你救我。”

“不必。”

“萧子行,你说你懂我,其实是很可笑的。你自诩清洁,不愿和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但你坚持的又是什么呢?这世间的恶是杀不灭的,你做好事,当好人,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会被你改变,只是空话罢了,这样的惠而不费的事我有时也会做。这个世界需要恶,需要不择手段,当然也需要善,那伶仃的人性光辉总是会让人感动,不至于那么绝望。在戏文里,或许人还会掉两滴泪,而在人世间,我们只会嘲笑那些蠢钝的人,根本没有人有闲心在意他们所坚持的东西。我不是想作恶,亦非为善。不择手段也好,寡廉鲜耻也罢,我就要坐上那至尊之位,哪怕众叛亲离,我也在所不惜。这才是我,我从不需要爱人,我需要的是能与我共大业的朋友,萧子行,你现在还敢说你懂我吗?”

他的那份刻意疏离,随着我话逐渐转为愤怒,最后却归于坦然,他说:“我懂。”

一时,我脸上的泪水实在忍不住流下来,我知道我不该哭,我知道哭是件与体面无关的事,我知道软弱只能让他人厌恶。我更清楚,此刻萧子行会将这丑陋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哭了……

而他僭越礼法,又僭越尊卑,一双温热的手捧起了我的脸。

喝醉之后,人的话就变得特别的多。事后再回想这些,倒觉得羞赧,但这份羞赧却也是好的。

原来我也可以单纯如稚子,与他都吐露干净,心中倒是轻松了许多。不论母后带待我如何,我总是一国的公主,已不用以卑态取悦于人,倒是我着意错了。

我听萧子行说他与秦玹毅师出同门,还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然日后我恐怕还要再疑他。母后算计我疑心深重,我果然不辜负她的期望,又输了一手。我喝过醒酒汤,于萧子行前去拜见。母后于诸将仍在议事,面色如常,她若不是撑得住气,便是连秦玹毅也不怎么喜欢,到底是帝王,我们三个于她的确算不了什么。例行封赏后,便也没什么事。略听了听,水源这等要处,定是要先取的,在上游处投毒能省去很多事。母后和诸将还未定下计策,但大致是从克山绕入敌腹奇袭。

事后,萧子行与我行走军中,他不大同意那些人的话,他说奇兵有异于仁义,三国本就是为着我们名不正言不顺作借口,这样就算赢了,也要落人口实,折损士气。

我笑道:“上次我在朝堂上吃了一个暗亏,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亲贵,凡事莫要强出头。我又不得母后青眼,这等事你我再置喙,只会落个畏缩不前胆小的恶名。”

“我倒觉得那件事你办得很值得。你不得皇后喜欢,又无权无势,当红亲贵你自然笼络不得,得罪倒也得罪得起。你这恶名,背得是越响亮越好。”

我笑道:“萧御史果然很懂我,希望下次乌台再准备参我的时候,萧御史能替我说几句好话。”

我早知他公事不顺,他这样的人不屑于应对同僚倾轧,也不善于应对。他又没有功名,公侯高门如今早已落魄,想必也是见恶于长官。见他只是无奈地苦笑,心情霎时舒畅了许多。便又和他像说闲话一般讲了我那糟糕的母女关系,正说到她拿先锋的旨意试探我和秦玹妍,萧子行面色一变,一把拉住了我。

“皇后当真是这样说的?”

“骗你又有什么意思,怎么……”我说着说着却突然明白了萧子行的意思,想起秦玹毅待我和秦玹妍的不同来,一时既是震惊又觉惶恐。

“你若愿意,便替我回京把起居注弄出来,闹出多大的动静都不要紧,会有人帮你摆平。”我说这话时两手又冷又湿,正好遇见低级官员行礼,我慌乱地拉着萧子行匆匆离开,只因兹事体大,乱了阵脚也是难免。

萧子行点点头,即刻收拾行装上路。

是夜,我站在沉沉天幕下,静静打量着白天的战场。我已懂得总在蜗角争利,终究是疲累且苦涩的。人世谋算摆在天地造物面前,才能有所反思,有所解脱。此夜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唯有喧嚣的风声和让人多疑的无端响动在鬼魅而行。我记得南楚地以南是荆棘之地,哪里的人语言不通,山水险恶,食人也是常事。有次师父和我正好撞上了食人宴,她杀光了所有人,然后教我,杀而不食为之祭。那是我第一次见杀人和食人的恶行,吐到腿软,她再怎么打我骂我,我都站不起来。我厌倦残杀,这让我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经历,想起西岐王,想起自己的卑劣,那夺目的红,一直是我的梦魇。所以我喜穿红衣,着红袍,画红妆,强迫自己爱上这颜色,直视它,正如直视痛苦本身。

如今站在临近西岐的城头,经历过一场恶的盛宴,我终于释怀了。杀祭不可避免,祭奠不论是宽慰先人,还是造福后人,都有它的意义。我摘下了赤红鎏金披风,将它从城楼抛下,由它去了。

翌日无战事,敌军后撤三十里扎营。母后对萧子行的离去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定是觉得尽在掌握之中。萧子行不在军中,我才觉出军中的日子果然很是无趣,于是换上男装掩盖身份与将士们切磋切磋,我左臂受了伤,行动不便,收着些内力便也可以与他们酣战几回。打过几回,也算是相熟了,我本不是不苟严肃的人,歇息时和他们聊战情,聊故乡,最重要的是聊他们那些娇妻美妾。母后最厌恶军妓,亦不许女人参军,随军的女人只有我们母女三个。只因我们不仅是女人,而是君,是臣,男女倒没那么重要了。听着他们说色谈情,大过嘴瘾,我倒不觉得冒犯,毕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所言又是不加伪饰的真情,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今日也是这样,话题总是从谁家的妾室起头,毕竟正妻让旁人议论,总是脸上无光。而美妾名声在外,只叫人艳羡不已。

“姜小将军新娶了一房妾室,听说是窈窕秀美,当真艳福不浅。”

“哪里有什么艳福,不过是被人算计了,如今只将她关在家里,不许见外人,免得丑事张扬。我本怜她孤苦,虽其父见罪于皇后,但到底罪不及妻儿,她也是个有情的,平日操弄管弦就够惹人的了。她既然愿意委身于我,纳也就纳了。还好我母亲点破,她不过因情势所迫,怪不得那样轻浮地贴上来,我还以为是我多招女人疼爱,真是可恶。”

“妾室打发倒也就打发了。我那妻子,那才是个祖宗。她父亲是三品尚书,也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名,谁知真的过了门,才知外面那些传言都是夸大了。其貌不扬便也可以忍了,毕竟是妻不是妾,可她还事事计较得厉害,人又蠢笨不会说话应酬。爱又爱不起,休又休不得,恨不得给她拿佛龛供起来。”

“你们这都差远了,我家那位可是个妒妇,平日里将话都噎着一味偷偷抹泪,这样的暗恨才最讨人厌,显得我薄待了她一般。我本懒得去应付她,后来又闹着合离,好说歹说拉将回来,总算消停了一阵子,却到底是丑事闹到了外面。现在看见她就烦,夫妻情分是一分也不剩了,倒真动了休妻的念头。”

“这些女人还是欠管教。你看我家那个,来得时候什么都不会,进退行事都是让家母给训出来的,我得空也会教她一教。如今行事倒也得体,也不敢妒忌。只是太粗苯了,一离了人,什么都不会了,连句话都不会说。”

我觉得新鲜听得起兴,竟不知男人在家也有这样的算计,想来既然都是人,心眼便是一样的多,着眼于朝堂和着眼于家宅,虽格局有大小,可也不分高低。只是听他们感慨世上无十全十美的好女,也是十分好笑。原来世上情缘,亦有这么多计较。良人难得,于男子于女子都是这样,哪有那么多顺意之事,一方得了意,往往另一方就要失意。

当此生死之际,能揣着这么点琐碎情爱,也是件好事,满满是有所挂碍的烟火气。生死阔别的悲凉,也因此冲淡了不少。

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孙裨将忽然把话题带到生死无常这样凄悲的话题上,“虽说我家那口子话多絮叨,可如今倒还是挺想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死在这里,她可就要守寡,我族中人丁不兴,家里也没什么余财。皇后又废了贞节牌坊,她就算是自戕为我做节妇,家里的孩子也领不了封赏,我若死了他们怎么活啊。”

一直沉默的刘将军终于开口道:“敌人想必也与我们同此情。他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要不是君王一声令下,我想我们谁都不愿走上这战场。但既然来了这里,便要为自己,为妻儿,为家国奉献一切,这才是对敌人和对自己的尊重。”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也起身回了房。我虽不是第一次杀人,可是战场给人的震撼是绝不相同的。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和刽子手一样无情,毕竟我也不是在什么美好的地方长大的,所谓天真良善断然与我无缘。我和那些将军士卒们一样,都是对生有着极大执念的人,但也只有我们这种人才真能体悟到“死生亦大矣”。但恰恰是如此,我们举起屠刀的手才握得这么紧,眼神才如此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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