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就在那金光闪闪令人晕眩的笑容中结束。
清醒过来,钟星岚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从玻璃的模糊影像中看自己的影。
睡衣的右侧肩带不知何时滑下去的,她轻轻抬起左手,揉按微微酸痛的右侧肩颈。
眼睛始终盯着窗子,同自己那双明显空洞的眼睛对视,无暇理会自己下滑的肩带。
她逐渐喜欢拿一些模糊的镜面替代镜子——
夜行出粗车窗,商厦的玻璃幕墙,咖啡厅的暗色窗子,它们擅长虚虚地晃出一个美丽的影,又聪明地抹去一些暴露衰老的细节。
眼角细纹应该不算明显吧?
钟星岚眉头轻皱了下。她想起同事所说:年轻人是来不及怀疑自己变老的,一旦开始起疑,多半是正在发生。
六年时间全扑在事业上,级段区统考排名的上升速度刷新着学校历史,而工作压力的确在她脸上抹下痕迹。
也常有老教师提醒她:“钟老师,工作也不要太拼命的,差不多年纪考虑合适的人了?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总是礼貌推拒,笑着挽住那位返聘老教师的胳膊:“周老师呀,知道您好心,等带完这届也不急。”
喜欢什么样的人。
每被问及这个问题,她总恍惚,想起毕业那年,稀稀拉拉的潮湿雨季。
祝亭晚撑一把旧伞,轻叩她寝室的窗。
钟星岚拉开窗帘,就看见女孩澄澈的眸。
举一个淋湿的纸壳,褐色纸壳上记号笔写:
“雨天,应该小跑着来见喜欢的人。”
女孩微喘着粗气,额头汗涔涔的,笑容却明亮了整个窗子。
后来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她都想问祝亭晚,那一幕是不是你精心策划的?
专叫我在未来某些瞬间恍惚。在每一个雨天,在每一个提到“喜欢的人”的瞬间?
六年时间里头,窗前的女孩却比天边月亮更加遥远。
要在朋友圈里捕捉蛛丝马迹,才勉强拼凑出祝亭晚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想象加州校园,想象她每日清晨骑车穿过林荫路,想象道旁的棕榈树下是最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倚卧在草地读书时,偶有松鼠过来打招呼。
对比六年前,祝亭晚好像只是添了一副显斯文的眼镜,多出几分沉静的书卷气。不讲话时,俨然是端庄的名门闺秀。
钟星岚举起酒杯,做深呼吸,将余下的半杯酒饮尽。
冰凉液体滑过喉咙,激起微辣的灼烧感。她轻皱眉头忍住嗓子的不适,心情却随酒精入肠稍许舒缓。
电话终于响了。
钟星岚看着来电显示,并不感到意外,她下午就算准,晚些时候会接到祝亭晚的电话。
“喂,星岚,星星,小岚岚。”祝亭晚的声音细细糯糯,醉醺醺的娇柔。
即使不见面,钟星岚也能想象到她的摇晃姿态,猜她正站在马路牙上走平衡木。
“你喝酒了。”钟星岚的陈述句听起来也像批评。
“对呀对呀。”祝亭晚声音俏皮。
她刚刚借口逃出家庭聚会,对她而言,八月末热腾腾的空气比家中冷气更令人舒适:“晚上聚餐竟然来了快三十人,拖家带口的,干嘛呀?在家里开班会?”
在听筒里听到祝亭晚碎碎念的抱怨,钟星岚愣了愣,记不清多久没有听到她的碎碎念,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喝了酒,就不要独自在街上乱走。”钟星岚心里无端涌起一点暖意,声线却如寒冰。
“不,要,独,自,走。”祝亭晚一字一顿,而后笑起来:“干嘛,你想要来陪我散步吗?”
她得意洋洋握着听筒,知道手机那端,钟星岚此刻势必已经脸热。
“祝亭晚。”钟星岚果然微微愠怒:“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祝亭晚莞尔:“你来了我就告诉你。”
钟星岚:“我不知道你在哪。”
祝亭晚:“你如果想要我的地址就直说嘛。”
钟星岚:“我没有想要。”
祝亭晚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故作遗憾地将声音放软:“好吧,我再问问别人。”随即抢在钟星岚之前按下挂断键。
放下手机,她在心中倒数:5,4,3——
还未数完,钟星岚的消息已经发过来。
「定位。」
「太晚了,麻烦别人不礼貌。」
祝亭晚笑意更深:「钟星岚,我回国就不是为了和你讲礼貌的。」
她键入这行字后,稍犹豫了下,又一字字删了。
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祝亭晚并不急着确认。担心哪天自己一腔热情燃烧起来,又被对面冷冰冰的字句浇灭。
若即若离也许更好。
钟星岚摸不清祝亭晚的想法,她此时站在衣柜前,对着一排看不出太大差别的职业装犯难。
要出门见故人,才发觉自己连一件像样的休闲装也没有。
无奈,硬着头皮挑选了一件杏色衬衫,搭黑色西裤。走到玄关处,在平底鞋和高跟鞋间犹豫再三,还是选了自己惯穿的高跟鞋。
打车到祝亭晚的定位处,才一下车,她就看见祝亭晚在笑。
钟老师的晚间穿搭在悠闲的街道上有些突兀,像赶错片场的演员。
祝亭晚暗想,再给她添一副三角板,几乎可以在街上讲公开课了。她侧过身子,一只手握拳挡在嘴边掩住笑意。
钟星岚被她笑得心里发怵,板着脸问祝亭晚:“你怎么可以花枝乱颤。”
被她的粗制滥造的病句拉回从前,祝亭晚回过身来,指尖摸上钟星岚唇角,忍着笑意:“钟老师,你怎么可以乱用成语。”
不知是因错用成语而羞愧,还是因祝亭晚指尖温度的撩拨,钟星岚躲开她的指尖,耳根不合时宜地泛起红晕。
“你酒品向来很差,祝亭晚。”钟星岚移开祝亭晚的手。
“我知道呀,所以嘛,我根本没喝酒。”祝亭晚自然地挽住钟星岚胳膊:“说喝酒只是骗你出来见面,没想到你穿成这个样子,倒像是给我开会。”
她随口开着玩笑,没注意到钟星岚被挽住胳膊时,表情石化般僵硬。
“今天有些热。”钟星岚把胳膊抽离出来,和祝亭晚隔开一点距离:“你没喝酒,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祝亭晚。
对方一切都表现得那么自然,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随意聊天,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她做不到。她连一秒钟的对视,都觉得内心冰河暗涌。
“别急着走,好歹叙叙旧吧。”祝亭晚侧目看着钟星岚,漫不经心戳穿她:“说起来,钟老师今天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喝了酒?”
钟星岚这才记起来,出门前,对窗饮酒的是自己。可也只是小酌一杯而已,这也能嗅到酒气?
“我没有喝。”她气定神闲,狡辩时不见半点心虚。
“是吗?”不由分说,她已经被祝亭晚牵住右手,拐进身侧的无人巷口。
“钟老师,说谎是很不好的行为。”祝亭晚将人欺在墙边,双手轻握着钟星岚的,踮起足尖,凑至钟星岚耳畔:“其实,只要尝一下,就知道你有没有喝酒。”
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钟星岚耳尖此刻彻底烧红了,她此时只想到,学生守则上说得一点没错:
做人就应当诚实,不能有半点说谎。
否则,否则……
熟悉的柔软唇瓣也会变得强势。
她不知道祝亭晚从何处学来这样霸道的吻技,近乎蛮横地探入齿间,堵住她讨饶的语句,把整个的句子打碎成凌乱的喘/息。
“这是你欠我的。”祝亭晚在将人撩拨至云端时,又急停下来,从包里取出口红递给钟星岚:“补妆么。”
钟星岚靠着墙壁,两腿微微发软,身子却僵直,垂着双臂不肯接那支口红:“你这是做什么。”
“看来钟老师忘性很大。”祝亭晚收回口红,低头笑笑:“你欠我的啊,不记得就算了。”
钟星岚不肯在记忆的事情上认输。
她转动腕表,思考半晌,抬头笃定道:“不可能,一定没有这回事。”
她只是将部分记忆尘封,但从未允许记忆消失。关于祝亭晚的一切,她通通都记得。
“你就是突然想亲我了对吧?”钟星岚冷不丁地问出令人尴尬的句子:“但是不可以,我们……是同事。”
同事?
她们之间有那么多羁绊,钟老师却只在意下午时才告知的同事关系。
祝亭晚不吭声,直白地回望钟星岚的眼睛,笑了一下,随后摇头叹息。
一串动作看得钟星岚莫名其妙。
“下不为例。”祝亭晚重新拿出口红,抬腕替钟星岚补涂唇妆,弯曲的小指抵在她下颌上轻柔涂蹭口红,向上瞟着钟星岚的眼睛:“我是说我自己,会记清我们的同事关系,下不为例。”
她将“同事”二字咬得略重。
“好了,抿一抿吧。”祝亭晚的手离开她的嘴唇。只是目光赖皮,不肯挪动。
钟老师被吻浸过的唇瓣有湿润的红色光泽,在月光下格外诱人。
诱惑人也恼火人。
因为那两片薄唇和她的主人一样,冷冷清清,叫人觉不出温度。
可也是那薄凉的嘴唇,在她指令下乖巧地抿了抿。
抿过之后,沉默半晌,才抬起眼睛,认真开口:“祝亭晚,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嗯。”祝亭晚浅浅笑着,等待被提问。
“但不许问归国缘由,也不准问我回来多久,这两个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
祝亭晚从决定回国起就不断被询问这两个问题,她搪塞别人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钟星岚……她觉得钟星岚应该知道理由。
“不,我没有想问这个。”钟星岚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拿出一副求知好学的语气:“我是想问,刚才亲到一半,你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祝亭晚被她突转的话锋惊了一下。
“我没判断错的话,从你亲我那刻就在生气。”钟星岚盯着她的鼻尖。
“谁叫你撒谎。”祝亭晚弱弱解释:“你喝酒,还说没喝。”
“可是,先说谎骗我出门的不是你吗?”钟星岚从突如其来的亲吻中恢复了理智,换回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祝亭晚,按你做事的逻辑,说谎就以亲吻做惩罚——”
“那钟老师尽管惩罚。”祝亭晚截断她的话,目光勾人。
“不必,”钟星岚目光渐冷,笑容在唇角结冰:“我只是好奇,祝亭晚,你从哪里学来这样蛮横的吻技。”
毕竟在不多的亲昵记忆中,她分明吻技生涩,只会在唇畔轻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