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北营帐。

“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以姓林的为人，根本不会来救他儿子，我们为何还要给他送那封信？”

褚烈指尖一点桌面。

“他当然不会如信中所言将太子乖乖送来，他有野心，孤不过是给他一个启示，与其一辈子当条拴链的狗被人威胁，不如趁机废了天子，自己称帝。”

“那样一个老东西，真能做到？”

“大璃的皇室孤见过，无论皇子皇帝，全是无能的草包，为数不多能用的臣下遭人忌惮举步维艰，不然怎么强敌压境，他们连最有力的棋子都吝啬出击。皇室不足为惧。洛二不愿归顺奉北，他与那个宋将军还能苦苦撑到几时。”褚烈饮一口烈酒，畅快道，“待到国都大乱王朝更迭，就是我们一举拿下大璃的最好时机。”

底下人敬佩地喝彩：“殿下英明。”

*

涌入室内的血腥味愈加浓郁。祈生殿内供着前后双面的神像，后墙近顶处有一扇高窗，意为天目。祈生殿宏大庄严，众星捧月一般被几座小阁包围，屋外那群人先搜完了附近敞门的小阁，现下聚成一堆，执着地在大殿前方撞门。

舟舟说：“垒起桌椅往外看，倘若窗下无人，绑上绳从后窗跳。”

有人说：“就算出去，能去哪里？”

舟舟对皇宫熟，外面那群人嗜杀，一定专挑人多的方向搜。照如今的情势看，出宫的路已经被堵死，舟舟知道一处冷僻的地点，她说出来与众人听，撞门声如同雷震，伴随喊杀的粗喝，她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香案上的桌布也掀了，扯布的扯布，捆结的捆结，堆桌的堆桌。

贼人闯进来是死，逃出去说不定也是死，外界起码宽阔，不如冒险一试。

桌山堆叠，舟舟知道她们等着自己引路。

舟舟抬了抬脚，她骨肉扎入琉璃碎片，疼痛难忍，连第一层木桌都攀爬艰难。

舟舟没对众人诉说自己被安柔抛下的遭遇，她掌心磨破出血，膝盖处的衣料已经被血渗透，随着时间推移，痛觉逐渐变成了僵。刚入殿时，几乎所有人都陷在恐惧之中，只有陈夫人注意到她的情况，陈夫人不懂医术，在祈生殿找了一圈，连清洗伤口的清水都没有。

舟舟伤势拖到现在，她难以行动，众人互相看着，不知还有谁敢从高窗下去。

陈夫人咬了咬牙：“我去吧，我若没出声，你们就下来。我若是……”

她说不下去，默默拭去溢出的眼泪。

天梯从高窗抛下去的刹那，众人立即商量好由陈夫人引路，最后两个带着舟舟。舟舟再次将路线与她说了一遍，陈夫人郑重地听着，然后攀上高窗，沿着绑好的绳索跳了下去。陈夫人悄无声息地落地，站在原地猫了一瞬，前门的贼子莽汉只顾撞门，她立即往舟舟所指的方向跑去。

之后一个接一个。

最后剩下三个人时，撞门声如同雷暴震怒，空旷的神殿阴郁可怖，之前商议好的决策忽然变动，其中一个自己走了，最后一个犹豫了一瞬，手忙脚乱地协助舟舟往上爬。

她将舟舟带到正中间的高度，一截长刀突然插入门板之间的缝隙当中，大门岌岌可危，只要稍微撬动，她们一个都跑不了。舟舟往神像首端看了一眼，轻轻催促道：“快走。”

舟舟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们快走，还是你快走。

全凭她耳朵里听见什么。

“郡主。”那人泪眼蒙眬地朝她望了一眼，“我对不住你。”

最终只剩下她一人。

舟舟暂时还不想做深宫女鬼，方才的世家女柔弱，桌椅山摇晃，那人拽她与她一个人慢慢艰难往上爬没什么区别，甚至有些碍事，不过有那么一瞬她还是希望有人留下来陪她。

要是洛听风在就好了，这人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天天来见她，就算被她拒绝了，难道不能偷偷来？

舟舟又想到爹娘……

她望向神像，试图从中窥探一丝天意。

“莫慌，上天说我命很好，天命所归的话本娘娘，写话本的话本娘娘，话本中的话本娘娘，最重要的是死不了，被水淹死不了，服毒死不了，跳崖、火烧、刀砍、万箭穿心……”算命的说过，空签无瑕，命自谱之，舟舟念念有词，想要什么自己念，“话本娘娘心想事成，刀枪不入。”

砰砰砰，又是三声雷声撞响。

舟舟瞳孔猛然一颤，瞬间从幻想回到现实：要死了要死了。

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垒起的最后一张桌，就算她现在出去也无用，她跑不远。

舟舟脑中杂乱无比，一瞬间能冒出千百想法，慌乱之际，她忽然吸进一阵浓烈的腥臭气，翻滚的铁锈味熏得她眼眶通红，她忍不住回头，主殿门缝底下冲进来一汪热气腾腾的血池。插在中间门缝的那把刀不再拧弄，顺着缝隙卡到地上，撞门声在某一瞬突然停止，地上的血越铺越多。

舟舟眼昏耳鸣胡思乱想：大白天撞见血池，我原来已经死了。门不是祈生殿的门，是阎罗殿的门，待会儿要进来的不是人，是修罗厉鬼。大家都是鬼，大鬼抓小鬼，我是鬼我也得跑。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蹿爬上高台。

千疮百孔的大门轰然倒塌，舟舟回头，无神的瞳孔中倒映出厉鬼森寒高大的轮廓，游走在黑雾中间的银色云纹半边暗透，青筋尽透的手背骨骼隆起，掌心凶狠地嵌制一柄比半身还长的重剑利器，剑身滴滴答答咀嚼着血腥。

洛听风锋利嗜血的目光焦急巡视，几乎一眼望到高处窗台上苍白娇瘦的身影。

舟舟裙膝破损沾血，磨损的双手擒住绳结，已经做好向下跳跃的准备。被他这么一吓，她手上的绳差点松了，舟舟鼻头通红，浓密纤长睫毛沾湿水渍，纤瘦的身影在半空摇摇欲坠。

洛听风大跨步朝她奔来，小心翼翼、如捧至宝地将她从高处接下。

舟舟埋在他胸口，泪水打湿他一片前襟。舟舟抽噎道：“洛听风，我好疼啊。”

*

逆党错抓安柔，弄清身份后将怒火迁到安柔身上，一巴掌呼过去：“谁让你冒充郡主。”

“够了。”林渊崇隐去愠怒。

他苦心经营多年，瞒天过海，不仅在宫中安插了眼线，还在外招募私兵，有些人一直藏在暗处，不认得郡主情有可原。

大业未成，他可不能效仿昏君在关键时刻因为区区一件小事对自己人动刀，否则军心不稳，大业难成。

天边陆续炸响几声花火，这是他的人清扫完各个角落的信号。

总共响了五声。

林渊崇面色稍缓，他环视一周，此处环境旖旎婀娜，不是他理想的登基之地。

天权帝道：“你现在将朕放了，朕可以既往不咎，不然我大璃满朝忠烈，你一个逆贼，休想坐稳皇位。”

林渊崇残忍道：“那不妨我们来打个赌，看你口中的忠烈臣子亲眼目睹你人头落地那刻，他们还会不会选择与我作对。”

天权帝惧到无言。

“诸位，请吧。”

他将人从布满血污的后宫带到金銮殿上，柳美人、安柔、皇帝，林渊崇看到赵山岚不用催促也跟着过来，满意地笑了。

他还设计擒了一些朝臣，他要让百官臣服，需得先令他们畏惧。他早参悟权势二字，只有铁血手腕才能震慑朝纲。

失踪的太子也被人带上前来，底下被俘的臣子一片愤怒激昂：“林贼岂敢！”

林渊崇置若罔闻，丢给赵山岚一把剑，道：“你女儿逃不出宫禁，若想你女儿活命，杀了这个昏君。”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赵山岚抬眸：“我必须亲眼看见她。”

天权帝被柳美人搀扶着，身躯一颤。

林渊崇听她意思，似乎是只要见到她女儿，她可以对皇帝动手。

奉北拿他儿子的性命威胁他，他如法炮制，也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赵山岚，居然真的有效。

王公公凑到他耳边说：“大人，郡主已经带到，这回是真的。”

“正好。”连老天都在帮他，林渊崇让人把舟舟带上来。林渊崇注意完全被舟舟吸引，她浑身是血，尤其膝盖血流汩汩，定是被他手下那帮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他们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徒。林渊崇敷衍地喝斥边上身材高大的铁甲银面的御林卫：“谁让你如此苛待郡主。”

赵山岚目光落在舟舟血污遍布的面颊上，继而朝边上之人看去。

林渊崇畅意地催促道：“人已经见到，动手吧。还是说你不会用刀？来人，将长公主的金乌枪呈上来。元夕那日公主府失窃，皇上关切公主，特派一支护卫进府看护。臣今日搜宫，意外发现这支长枪，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在场众人闻言，神色皆是微妙。

天权帝恼羞成怒，他派人夜袭公主府的事就这么堂而皇之暴露在众多臣子面前！林氏倒台后他日夜不安，生怕洛氏一家独大，赵山岚协助他们造反，他因此想了个法子往他们身边安插眼线。

贼人进公主府行窃的目的是那杆金乌枪，天权难以启齿，哪怕赵山岚争不了皇位，哪怕这些年来她无欲无求、专心躺在富贵乡里做她的长公主，他还是放不下对她的怨念。

林渊崇放心大胆地坐在御座之上，人质尽在他手，他胸有成竹。

赵山岚有些吃力地握住枪杆，长枪沉重，金纹如焰。

林渊崇道：“是我疏忽，忘记长公主臂上有伤，不过么，一眨眼的事。”旋即命人将天权摁住，不许他挣扎乱动。天权帝身后那人手中的刀刃则暗暗偏向赵山岚，只待皇帝咽气，他将立马挥刀解决这个罪妇，若她不做，他同样会砍向她。

赵山岚走近，底下臣子悲戚更甚，天权身躯佝偻，仰头时目眦欲裂：“尔敢！”

赵山岚轻描淡写地说道：“皇兄，上路吧。”

她目光一狠凝出杀气，手臂骤然发力，原先提动都费劲的长枪霍然在空中一横。与此同时，皇帝身后那人已经迫不及待微微抬起手臂。

——不对。

他突然睁大眼睛。

等他发现赵山岚意图后已经迟了。

满庭惊愕哗然。

枪尖锐利，直接削断了在皇帝身后压制的逆贼脑袋，血如井喷！

惊变之下，林渊崇嗖地从皇位上跳起来，大声喝道：“还不将她拿下。”

舟舟慌了神，连忙对身边人递了个眼色。

她躲进祈生殿时皇宫已被林氏爪牙占据，洛听风救出她后与洛辞云带来的援军会合，众人打听到林渊崇和赵山岚行迹，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谨慎地换上对面铁甲装扮。

舟舟担心洛听风乔装轻易被人识破，提议可以将她擒住带至林渊崇跟前，使他放松警惕。

洛听风冲出去的刹那，对面毫无防备，依旧将他当成自己人。只片刻，洛听风已经先人一步抢至赵山岚面前，林渊崇大喊：“快杀了她！”

刀锋陡然一变，朝他直劈而来！

王公公甚至来不及惊讶就已经倒在林渊崇面前。

林渊崇左右护卫抬刀接上。

林渊崇喊：“杀了人质。”

洛听风目中寒意逼人，没有回头，拦路的逆贼瞬间倒在他脚下。

“你敢动手，他们都得死。”林渊崇威胁。

殿中大乱，赵山岚尚能自保，舟舟眼看一柄钢刀朝自己砍来，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穿透铁甲刺入□□胸膛！

舟舟热泪盈眶地朝外看：“大哥。”

洛辞云带领的援军出其不意与敌人杀成一片。

洛听风破敌迅速，森寒的剑意逼至龙椅之上，林渊崇惨然大笑：“与其听这个昏君号令，不如与我一同成就霸业，我，不，朕封你为……”

剑光劈下。

……王。

林渊崇张着嘴，头颅滚下。

贼首已除，对面彻底乱了阵脚，一半弃武投降，一半破釜沉舟。

混乱之中，舟舟听见有人朝自己身边的护卫喊：“别管她，快来护我！”

舟舟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听到这句话，她聚起全身力气转头甩他一个巴掌：啪！

声音结实响亮，舟舟暗暗惊叹：不枉我天天盘小核桃。

她甩了甩疼痛无比的手，定睛一看：太子赵启。

哦豁。

舟舟害怕地喊：“无常鬼，为什么会有鬼拽我，我头好晕，别过来……”

舟舟踉踉跄跄挪远。

端庄肃穆的宫廷化作一片尸山血海。

救驾群臣接连带兵赶至宫中，颤颤巍巍跨过尸体：“陛下！”

天权帝还在回想赵山岚说送他上路时显露出的杀意，他方才身边几乎无人护驾，他们盼着自己死在逆党手中。

殿内已无林党，众人感叹劫后余生时，赵山岚在柳美人身边停下。这张面孔她在南城带入京中的通缉令上见过，是虓国的美人探。

赵山岚举臂挥枪，柳美人倒在血泊之中。

天权帝睁大双目，心中蔓延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和凄凉，他颤抖着在地上摸索，操起脚边散落的刀剑，他站直起身，照着赵山岚侧面劈去。

“陛下不可！”朝臣一并惊呼。

一道凌厉的冷风呼啸至他跟前，天权手一松，于是那道剑锋偏了，劈在还未落地的钢刀上，刀身断成两截。

“臣请替陛下询问长公主殿下缘由。”洛听风不曾收剑，话是对赵山岚说的，阴冷的杀气却落在皇帝身上，天权手臂震麻，脊背发凉：这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眼神。

赵山岚将一颗圆润的明珠捏在半空，搓了搓，落下一堆粉末，露出一张细小的字条。赵山岚清楚虓国探子的手段，这是她在柳美人妆匣中发现的物件，将密信仿制成珠瞒天过海。

赵山岚将信件交予几位大臣处理，人群激愤道：“公主杀得对，柳妃是奸细。”

赵山岚侧身问：“皇兄，你方才提刀，是想要臣妹的命么。”

天权帝僵直了背立在原地。

洛三上前阻拦他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知那人对准的不是刀，而是他，若非自己及时松手，现在已与林氏逆贼一样身首异处。

洛氏自诩忠君，到头来还不是对他露出利爪，他一直以来的忧虑是对的。

就因为那一瞬间的变故，他没能杀掉赵山岚，洛听风也没砍下他的脑袋。弑君的代价他们谁都无法承受。

只要他还是帝王，在他之下，没人能动得了他！

赵山岚对皇帝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他患的是心病，病入膏肓。

赵山岚背对众人：“臣妹十分好奇，皇兄是如何准确无误地将所有逆乱之辈聚集在身侧。你要杀我。”赵山岚勾起唇角，近乎无声地挑衅：“你敢么。”

天权胸口涌上一阵急躁的热意。

赵山岚转身查看舟舟伤势。安柔已经不省人事，赵启在赵山岚经过时有意避让。

“太子。”皇帝喑哑地呼唤。

赵启上前扶住他：“父皇。”

“传朕旨意，洛氏不臣，赵山岚有弑君之心，赐、赐死……”天权眼睛死死瞪着一处，他声音太哑，赵启凑近问：“父皇，您说什么？”

天权帝眼前骤然一黑。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人喊：“陛下被柳妃气晕过去了！”

*

“我扇了太子。”舟舟将手举起又放下，她盯着破损的掌心，良久——

“梦吧。”

梦里的她手劲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