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里，顾衍桐只认识熊丽珍跟任时也，熊丽珍走后，她落了单，拿起手机随意翻。

忽然感受到好似有道目光打向自己，但她抬起头时，那束目光倏地消失。

熊丽珍邀请任时也失败，只能自己又唱了一首歌，歌曲很热闹，场子热起来，很快酒水也上来。

服务生在茶几上放下几桶冰啤酒，任时也右手边的男生开始往外拿酒。

男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五官十分人畜无害。

娃娃脸男生开了一瓶酒，递过去：“给，也哥。”

任时也一直在看手机，这时接过那根开好的啤酒，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嘴里灌。

这时，娃娃脸男生跨过跟顾衍桐夹着的另外一个男生，递来一只酒。

顾衍桐摆手：“我不喝酒。”

但男生干脆借机捏着酒瓶子坐到了她身边，直接把酒塞进了她手里：“美女谦虚了。”

顾衍桐余光可以看见，任时也全程都没抬过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男生今天情绪有些低落。

“大学生？”娃娃脸男生问。

顾衍桐“嗯”了一声。

娃娃脸男生开始做自我介绍，KTV很吵，顾衍桐没听清的时候也不会凑近去听。

大概知道男生叫王睿，是做外贸生意的。从男生的语气能听出，这个叫王睿的就是家长们口中的“社会人”，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问她是不是大学生。

顾衍桐只心道，任时也果然什么人都认识，什么圈子都混。

就在这时，顾衍桐右手边的男生突然道：“妹子，你旁边坐的可是静安区渣男，你小心了。”

男生右手边的女生这时问：“王睿不是闸北区渣男吗？”

男生答：“闸北不是并进静安了吗？所以人现在升级成静安区渣男了！”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

王睿不在意众人的调侃，只问顾衍桐：“妹子，你知道我们全场最有钱的是谁吗？”

顾衍桐不答话。

王睿灌了口酒，笑笑：“就我左边的左边，是个超级富二代，他爹是律师，接一个案子能他妈挣一个亿，你说我怎么没这种爹呢？”

顾衍桐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王睿没听清，矮下头来：“好学生你刚说什么？”

顾衍桐忽然不想问了。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可她与男人的距离不知为何拉近不少，顾衍桐准备往右边挪一点。

“老王。”

顾衍桐听见这一声熟悉的声音。

任时也声音不高，却足以叫她听清楚。

她没抬头，反正喊的也不是她。

王睿就这么被任时也喊回去了。

这时，包间音响里突然传出一声带着强烈情绪的——“任时也！”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穿T恤短裙的女生站在麦霸座位旁，双手捏着话筒，身体正对着任时也坐的地方。女生留着厚厚的齐刘海，长得温婉可爱，但表情有些不太好。

顾衍桐刚才听见熊丽珍喊齐刘海女生“贝贝”。

周围人立刻开始起哄。

顾衍桐听见王睿一拍大腿道：“我擦这他妈别是要告白吧。”

贝贝脸色更红了。不久便接着道：“大家帮我评评理！任时也今天才知道我是D大的！三年了！而且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光华楼草坪！有这样的人吗？任时也，你还是人吗？你从来都没来D大找过我！你是不是人啊？……”

王睿这时笑道：“姐妹儿醉了，刚已经喝了一场。”

笑完起哄道，“美女你别光骂啊！这种人不上去亲一口不解气！”

忽然，顾衍桐感觉到什么东西刺到了她心脏正中央。她心口皱缩着疼了一下。

因为她想起那年夏天她跨越千里跑去告白的事了。

她这才意识到，她伟大的记忆清除系统，直到刚刚，都让她一直刻意把这件事全然埋在记忆底部，埋在完全见不到光的地方。直到刚刚，她那不合法的占有欲冒出来的时候，才把这件事的记忆撬开。让她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与狼狈。

王睿的话一说完，众人情绪更加高涨。

所有人都在看女生，顾衍桐也安全地藏在里边，看女生凝望任时也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女生的表情负气又委屈，仿佛下一刻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顾衍桐理解女生目光里所包含的一切情绪。但她可耻于自己这一刻的共情力。她更可耻于这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找自己跟这个女孩的区别。她更懂得自我保护？至少她绝不会把单恋的情绪展示给这么多人参观。可她又不得不去想，这根本是因为她没有女孩的自信。

顾衍桐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任时也。

这个人只在那个叫贝贝的D大女生喊他名字的那一刻，抬了一回头，很快又低下去看手机，仿佛从头到尾置身事外。

然而全场的人也似乎都在下意识“保护”任时也的这种置身事外。

顾衍桐完完全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做到这样。做到在想要的时候，轻松控场，在不想的时候，还能控制住全场不来打扰。

很多年后顾衍桐才意识到，其实，不在乎就够了。

是熊丽珍出现挽救的局面。

她走向那个D大女生，把人牵进了沙发，安抚了一阵。顾衍桐看见熊丽珍牵着那个贝贝，就像牵着她时那样亲切自然。她忽然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有个男生拿起桌上的话筒道：“贝贝你别难过了，也神高中是自招，大学是保送，根本没接受过应试教育的毒打，中考高考一个没考过，能知道你是大学生就不错了，说不定都分不清本科专科。来我帮你介绍完整，D大是本科啊，而且还是国内top3的本科。”

男生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了包间里众人的唏嘘。

坐在沙发右侧的一个女生立刻反驳道：“什么TOP3，不带这么妄自菲薄啊，你把我们J大放在哪里？”

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熊丽珍又点了一首歌，拿着话筒走向任时也。

熊丽珍还是想跟任时也合唱一首情歌，她以为自己大概率又要空手而归，然而任时也竟然接过了话筒。

顾衍桐一直低着头，余光看见熊丽珍走到男生面前。然后，男生拿起话筒，直接走到大屏幕前。

包间里的争论立刻停止，为男生的这一举动欢呼起来。

任时也独自面向大屏幕，独唱起了《一生所爱》。之所以说是独唱，因为莫文蔚的部分，他也丝毫没给女生留机会，声音完全压过了熊丽珍。

这是顾衍桐第一次听任时也唱歌。卢冠廷的声音很具有沧桑感，任时也的声音虽显得年轻些，但不减分毫雄厚。这从男生说话时声音极具穿透力就能听出来一二。

明明是一首苦情歌，却被男生唱出了十足的喜剧效果，唱到一半还转过身来陶醉蹦迪，带动全包厢的人都跟着他一起蹦，情歌对唱俨然变成了大合唱。

顾衍桐再一次见证了，任时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轻松自如地成为那个说一不二的号召力，哪怕只是唱一首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顾任何人死活的自信。

顾衍桐始终没有起身，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歌词。

在任时也又一次背对屏幕扭动身体的时候，她接住了男生投来的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目光。

她坐在沙发正中央，他站在人群正中间，可是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天海人间。

唱完歌的任时也坐回沙发，男生将话筒放回茶几的刹那，通身的疏冷气质瞬间与喧嚣的全世界隔离。仿佛刚才的一切热闹都不曾发生过。

但其实，一直窝在沙发里、把自己同世界隔绝开来的任时也一直在注意另一边女生的反应。

虽然刚刚从陈晨那得到了积极消息，可他一点也不敢确定女孩如今的心意。

王睿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顾衍桐身边：“加个微信？”

顾衍桐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放到桌上，仰头喝了口酒。

熊丽珍这时忽然坐过来，看了一眼他们这边道：“这么容易就想加我们迈迈微信？喝酒！”

王睿被起哄干了一整瓶啤酒，才掏手机扫了顾衍桐的微信。

可是在王睿之后，又有人效仿对瓶吹，想加顾衍桐微信。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起哄喝酒，手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顾衍桐手里了。

她对熊丽珍说：“丽珍，把手机还我。”

但KTV里太吵，她距离熊丽珍又有些距离，女孩根本听不见。

顾衍桐曾经跟李雨学过这种时候的游戏规则。

没有人真的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家只不过在玩一种酒精上头后的幼稚游戏。较真的人会破坏游戏气氛，会扫所有人的兴。所以顾衍桐压抑着自己的不舒服。她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

就在这时，那个低低的富有穿透力的男声响起。

“手机。”

顾衍桐穿过人群，看向任时也。但任时也并没看她，只抱着双臂，对那个举着酒瓶坐在沙发里、握着顾衍桐手机的男生说了两个字。只有两个字。

说完，也没看顾衍桐，身子往前，伸手拿夹子往自己威士忌杯中加了块冰。

顾衍桐注意到，这一晚任时也喝了很多、很多酒。

任时也下达“指令”后，手机很快回到了顾衍桐手里。

所以，顾衍桐被迫，还是当了那个扫兴者。

任时也那边紧接着开了一个骰子局。

任时也又是组局者，尽管坐在最边上，却很快成为了人群中心。顾衍桐听见男生不时没心没肺地大笑，显然是玩得很开心。

此刻她跟任时也的座位之间已经隔了五个人。

又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变成了七八个人。顾衍桐坐到了沙发最右边。任时也还在最左边。他们变成了全包厢距离最远的两个人。

一整晚，两人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打招呼。

十点半左右，顾衍桐找到熊丽珍：“丽珍，我先回学校了，明天还要上班。”

熊丽珍放下手头的事，把顾衍桐送出包间，醉眼朦胧道：“迈迈我给你叫个车吧。”

顾衍桐答：“我一会出去自己打车。”

熊丽珍道：“迈迈谢谢你今天来，我还会在上海待一段时间，我们再约！”

顾衍桐下了楼，走出KTV。

她离开的时候任时也刚好不在包间，她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但她就是故意选这个时间离开的。因为她不想亲眼看到任时也对于她的离开无动于衷的模样。

顾衍桐没有立即打车。这家KTV在一家商场里，顾衍桐看了地图，决定绕去商场正面再打车。穿过商场侧面小路的时候，顾衍桐看见了一个独自站在垃圾桶旁抽烟的身影。

任时也双手握着手机，嘴里叼着烟，跟当初在北京永利国际楼下的姿势一模一样。

这一刻，顾衍桐只想往回走。

然而她知道，任时也发现了她。

任时也掐灭烟，在原地吐完烟圈，才转身走向她。

附近不远就是石库门景点，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每天都游人如织，可今天却不知为何，小路上没什么人。顾衍桐视线里只有任时也，她立在原地，等待男生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空气里还飘着任时也身上的酒气。

任时也走到她面前，扯着嘴角坏笑了下。跟三年前的、顾衍桐熟悉的那种笑容，如出一辙。

她以为他会对她说好久不见。但是他没有。

他说的是，“今天很漂亮。”

那一晚，顾衍桐躺在寝室床上做了一个格外逼真的梦。

她梦见任时也对那个D大女生还有熊丽珍都说了一句：今天很漂亮。然后就是男男女女的暧昧情节，任时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不同女生之间，施展着那对女孩子来说很难抗拒的叫做“任时也”的魅力，然后，顾衍桐的梦变得不再具体。

那时的顾衍桐青涩得只能梦见偶像剧那种点到为止的恋爱情节，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而不变的是，在每一个关于任时也的梦里，她都不是女主角。

所以在任时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衍桐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东西出错了。要么是时空，要么是她的意识。

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以至于她都没能像回答熊丽珍那样，说出一句，“谢谢”。

“一个人回去？”任时也又问。

顾衍桐答：“嗯。”

任时也点了下头，然后转了个身往前走。并不是回KTV的方向。

顾衍桐就这样跟在任时也身后往前走。

这一段从商场后门走向正门的小路忽然变得好长。

顾衍桐不知道男生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她好像可以一直这么跟下去。

任时也，带我走吧。真的，走去哪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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