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桐就这样跟在任时也身后往前走。男人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

已经不止一个很久没见到顾衍桐的人说她变了，变得成熟大方，可以应对各种场合。然而顾衍桐不清楚，为什么在碰到这个人的时候，她没有丝毫长进。

走到商场正面后，任时也忽然停下脚步，两根手指松松转了转手机，转过半个身子看向顾衍桐。

这里是商业中心的十字路口，路灯不甚明亮，不远处红绿灯数字在倒数。

男人眉骨锋利，鼻梁英挺，细碎的刘海遮住些许锋芒，单看正面有时会觉得是个清纯大男孩，然而此刻，那侧身打向顾衍桐的眼神，深邃得叫人汗毛瞬间倒竖，男人眼睛里偏还带着笑，让这种突如其来的审视添了股邪气。

顾衍桐被这束目光攫住，舌头打架蹦出四个字：“你不回去？”

男人这时转身过来，几步走向顾衍桐，直勾勾望着女孩道：“我打到车了，送你回去。”

说完，又望着顾衍桐笑了一下。

顾衍桐忽闻到一股强烈酒气，满身都迎上男人的烫。她不知道任时也为何要突然靠她这么近。

她想起爸爸每回应酬完回家，也是这种状态。但爸爸一般不会笑，只会前言不搭后语地细数饭局上的人，用词往往会夸大，还会夹杂平时从不轻易吐露的脏话。那也是顾衍桐最不喜欢爸爸的时刻。

所以，任时也是醉了。

顾衍桐的表情一定瞬间出卖了她的惊讶，任时也笑容收敛，补充道：“太晚了，你一个人打车不安全。”

合情合理。但顾衍桐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顾衍桐答：“我会给我妈妈发车牌号码。”

任时也这时看着顾衍桐，又笑了一下。

顾衍桐看向任时也，又道：“我上次加班是两点从陆家嘴打车回的学校。”

言下之意，她曾经一个人回去过，这次也可以。

任时也唇角弯着，一边摆弄手机一边道：“上回我没遇见。”

顾衍桐不再看任时也，望向了马路：“很多人等着你。”

任时也这时道：“我刚跟他们说了，我要送你。”说完把手机塞进兜里。

顾衍桐能感觉到，男生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快乐因子。她知道酒精可以给人带来快乐，所以她默认这一刻任时也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源于这一晚上的独酌。

而不同于清醒时刻的任时也，当初发完香港的音乐会海报后，还为划清界限补充了个“随手”，这一回提出送她回学校，男生却没再多解释，哪怕是一句“我正好也想走”之类的话都没说。

顾衍桐自然而然把这也归作了酒精的“功劳”。

S大跟J大相距四十多公里，他们现在距离S大十几公里，也就是说如果任时也送她，需要多折返三十公里。

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顾衍桐多希望能学会向任时也这样，把一切都处理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以内，只叫别人地覆天翻。

任时也跟顾衍桐并排站在路边，两人都没再说话。

顾衍桐用刷朋友圈来掩盖内心的波动。

新刷出来的朋友圈是刚才在包间里认识的王睿发的。

配文：我也王还是我野王

配图是一张聊天记录截屏。

截屏中的聊天群名是：声色犬马

任时也头像后边跟的发言是：[我送人回去了]

底下排队跟着热闹的聊天记录：

[我靠这就带走了？？？]

[也哥牛逼]

[你们今晚这么刺激？]

[女主角谁啊？爆照爆照！]

顾衍桐明白这样的聊天记录什么意思，也知道那些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而作为“女主角”，只有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上不下、难以定义。

这给她一种奇妙的割裂感。

就像她知道任时也家世形象如此，“风流浪子”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定制。

可她又经常凭直觉感到，任时也跟她很像，都是应试教育和严格家规束缚下的那种很难出格的“好学生”。

但到现在为止，她看到的只是碎片化的与别人口中的任时也，这个男生更是她现实生活中这类人样本里的唯一。

所以，顾衍桐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与生俱来的出色的自我保护本能告诉她，她应当远离这个“危险分子”。

不久，车来了。是一辆七座商务车，电动车门打开，任时也很自然地挡住车顶，让顾衍桐上了车，才绕到另一边上去，司机发车往顾衍桐学校驶去。

两人开始都沉默着，直到顾衍桐手机响了，是她现在实习岗位的老板颜艺。颜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作风干练，工作能力极强。

顾衍桐立刻切换到工作模式，接起电话：“喂，颜总。”

颜艺在电话另一头道：“小顾，有个急事要拜托你一下。”

顾衍桐答：“颜总您说。”

她同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时不时有孩子哭闹的声音。

颜艺道：“我们跟纽约、伦敦、香港、新加坡、阿姆斯特丹几个office的会议5分钟后开始，我现在在儿童医院，我儿子发烧了，你能帮我做个主持吗？”

顾衍桐毫不犹豫便答：“好。您把会议议程跟主要内容发给我吧。”

颜艺道：“我现在转给你，你用电脑登下skype，要露脸，同步放PPT。”

顾衍桐立刻去包里找耳机，但掏了一阵都没找到，也不知道是落在了公司还是KTV。

就在这时，任时也伸手过来，顾衍桐情急之下把手机放到了任时也手心，按开免提，立刻从包里找到电脑，打开连上热点。

在这个过程里，任时也托着手机，电话那边一直有孩子的尖叫哭闹。

顾衍桐已经打开了展示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操作着，操作完后弯腰靠近话筒答：“颜总我已经下载完了，您说。”

颜艺那边声音时远时近，跟顾衍桐交代了几个注意的问题，然后道：“我把主持人权限给你，会议我会全程跟着的，有什么问题随时微信沟通。”

顾衍桐答“好”，打开电脑里的视频，她的头像出现，因为在车里，背景很黑，会议显示已经开始。

她立刻做了自我介绍，解释了主持人临时更换以及自己脸这么黑的原因。

“We have to forgive an outstanding banker whose part-time job is a multifunctional mother.”

顾衍桐此言一出，声道里立刻传出众人的哈哈大笑。

顾衍桐没有耳机，因此是外放，整个商务车里都充斥着来自各个国家中年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笑声。

顾衍桐开始用流利的英文主持会议。这原本是大一的顾衍桐做不到并心有畏惧的事，可三年过去，交换的经历和无数次英文面试的打磨，让如今的她已不惧任何需要运用英语的场合。

女生陷入工作状态之后，完全忽略了周遭环境，她不仅要全程控场会议，还要在发言人发言的时候翻页PPT，但因为事先完全没准备，她必须聚精会神才能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翻页。

新加坡是第一个发言的，在得知主持人是刚刚更换的之后表达了担心。

为了解围，顾衍桐答：

“Don’t worry sir. Your AI assistant is ready.”

又引起会议室里的一阵大笑调侃。

前期颜艺有些不放心，电话还一直开着，直到确定顾衍桐没问题后，才微信跟顾衍桐说她先挂电话了。

顾衍桐这才想起来任时也还在当电话支架，忙抬头看过去。

正巧，男人也目不转睛地在看她。

那大部分时候叫人捉摸不定的狭长眼睛里，此刻似乎闪着某种光亮，看着她的眼神坚定而柔软。顾衍桐觉得她一定是忙晕了，才会觉得她在男人眼睛里看到了温柔。

顾衍桐闭麦，快速跟任时也说了“谢谢”，拿回手机，全程冷漠而果断。

大约半小时后，车停在了S大田湾路校门口，顾衍桐抱着电脑下了车。

正好是香港代表在发言，顾衍桐关掉电脑里的话筒，对任时也道：“我还有半小时才结束，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

任时也问：“那你还要在外面待半小时？”

顾衍桐点头：“我室友可能已经睡了，我一会儿找个咖啡厅。”

任时也却道：“我陪你。”又问，“是那个你打数模的咖啡厅？”

顾衍桐这才想起来，大二那次会面，她跟任时也提过这个刷夜专用咖啡厅。

可她没想过任时也竟然还记得这个。

顾衍桐本能回道：“不用。”

任时也挑眉，答：“你还在开会，一会儿怎么跟咖啡厅老板说你要买什么？”

顾衍桐竟无从反驳。

顾衍桐带着任时也去了田湾路上那家24小时咖啡厅，因为夜里不闭馆，每到期末季这里总是一座难求。

现在还没到期末，顾衍桐和任时也到的时候，咖啡厅还比较空。

顾衍桐找了个有电源的沙发，任时也直接去前台点单。

顾衍桐蹲在地上找电源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温柔的一声：“小姐，您的咖啡。”

顾衍桐从桌底下钻出来，头顶掉下来两缕头发，穿过碎发，她看见一双专注看她的微笑眼睛。

任时也的酒似乎已经全醒了，唇边挂着挑逗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

顾衍桐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动作一定狼狈极了。

就在这时，电脑里又传出声音。

任时也变戏法似的摊开手心，里头是一团耳机线绕在一起的耳机。

“前台借的。”任时也说。

“谢谢！”顾衍桐激动地从任时也手里拿走耳机。

电脑还在外放着香港发言人的发言，可她半天也没拆开线。

任时也很自然地挨着顾衍桐坐下，从女孩手里拿走耳机，几下拆了线，撑起一边太阳穴矮下身子，抬手往女孩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看着女孩错乱的表情，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得意笑容。

顾衍桐怔愣片刻，直到耳机里传来发言人的“That’s it. Thank you host.”

她立刻关掉静音，这一回她出现在镜头前的脸亮了起来，她做一番解释后，继续推进会议进程。

只有在主持会议的过程当中，顾衍桐才能短暂忘记任时也就坐在她旁边。咖啡厅里空调开得很凉，男生跟她并肩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懒懒看手机，时不时撑着腮帮子发呆，两人距离很近，男生身上的热量不断涌向她左侧手臂，仿佛一个笼罩着她的大暖宝宝。

会议又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

顾衍桐说完结束语后，颜艺的电话再次进来，顾衍桐接起电话，听见电话那头声音依旧嘈杂。

“小顾，还有个事，张总明天临时出差，让我帮他准备一份汇报材料。我知道你刚加班了一周，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但我今晚实在走不开，你能帮我把这份材料做出来吗？”

顾衍桐不假思索道：“好。”

颜艺道：“材料已经发你邮箱了，你看一下，几个要点我说一遍，你得记一下。”

顾衍桐只得放下手机打开外放，在电脑端登陆了邮箱。

“颜总，我看到材料了，您说。”

颜艺开始跟顾衍桐一条条交代注意事项，可总会时不时被小孩的声音打断。

大约几分钟后，顾衍桐听到对面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可她还是清晰听见女人的大喊：“颜一朗，你已经三岁了！能不能别再让妈妈这么操心了！”

听到这声近乎绝望的大喊，顾衍桐愣了一下。任时也这时也在看手机屏，两人不约而同抬眼对视一瞬。

但不久，电话那头又传来温柔的声音，“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在你病的时候发脾气，稍等妈妈一下，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啊。”

很快，电话那头颜艺的声音又传来，但女人无论声线还是语气都已经回归了平常。

顾衍桐也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不久便交接完成。

顾衍桐说：“颜总，我都记下了，待会儿做完大纲我会先给您看一遍，没问题我再继续。”

电话那头答：“好。”

顾衍桐说：“颜总您先忙吧。”

可电话那头却忽然道：“小顾。”

顾衍桐问：“颜总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没想到你这么有幽默细胞，今天真的谢谢你。”

电话挂断，桌上手机传出几声嘟嘟声，顾衍桐又在文档里敲下几行字，才合上电脑。

“咖啡凉了，给你换一杯？”

任时也低低的声音贴耳传来，顾衍桐感到耳廓麻了下。

顾衍桐答：“不用。”

说完就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一来她渴了，二来她还在消化刚刚老板说她幽默这件事，三来，任时也挨她太近了。

顾衍桐喝完咖啡，努力平复了心情，放下杯子。

任时也忽然抬起手，顾衍桐余光瞥见男生的动作，立刻望去，男生却没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眼睛，用大拇指抹去了她唇角的咖啡泡沫。

下一刻，男生收回拇指，顾衍桐察觉到男生似乎有往自己嘴边送的打算，不觉睁大了眼，用眼神表示了拒绝。

任时也将女孩的表情变化全然收在眼底，轻笑一声，拇指食指一抹，咖啡沫消失。简单两个动作，顾衍桐心头急速穿过电流，靠近任时也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任时也这时忽然手腕一折：“哎哟。”

顾衍桐瞬间忘记尴尬，紧张地看过去：“怎么了？”

任时也斜睨过来：“给人当了这么久支架，抽筋了。”

顾衍桐盯着男生手腕，眉头还保持了片刻紧皱，才意识到男生分明是在逗她。

顾衍桐有些负气地看向任时也，男孩却肆无忌惮坏笑起来。

三年了，顾衍桐以为她该有点什么进步。可在这个笑容面前，她竟还是无法招架到不堪一击，只能承认有的人就是生命里的无能为力。

她抿起唇瓣，任由自己迷失在这种由对方掌控的试探之下。

她相信她的表现已经不能再说明了。

她像个笨蛋白痴一样地一再告诉他，而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究竟还想怎么样？

任时也。

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任总星星眼：老婆好厉害。

哼哼，我们桐桐以后会更厉害！

下章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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