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延辞做梦了。
大学的宿舍楼外,夜晚下起小雪,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来,堂而皇之的停在巨大的禁停标线上,学校保安气势汹汹的跑过了,大吼道一声:“这里不准停车!”
后窗摇下来,是个磁性低沉的声音:“国庆叔,是我。”
张国庆一听是熟人,赶紧猫下腰,看清楚后座贵气十足的人后,满脸的凶神恶煞都被荡平了,转变出熟络热情的笑容。
“嗐,原来是小顾,你换了车我都没认出来,今天怎么亲自来接人啦?”
“正好在附近忙完就过来看看。”
顾延裴打开车门下车,干净的皮鞋踩着傍晚刚下的新雪,长款的呢大衣像军官威风凛凛的毛氅,颇有气势;他摸出烟盒,动作娴熟的给张国庆点上烟,直入主题,“最近延辞在学校怎么样?”
张国庆客气两句,大总裁亲自给他点烟,心里别提有多美,像往常一样说起延辞日常琐屑。
“和之前差不多,每天作息规律。”张国庆忽然想到什么,嘴上的烟没吸进去又拿了下来,邀功似的说:“不对,还是有点变化,好像......交女朋友了,有个姑娘天天来找他,放学都是一起回来的,我开他玩笑,他还不好意思。”
“今天下午又来了,好像是给他送东西,估计是放假了,留点念想啥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兴搞这些浪漫不是。”
张国庆乐呵的说着年轻人的小八卦,没注意大总裁阴沉的脸色。
这时,顾延裴像是有心灵感应,余光瞥见极远的宿舍楼正好有个身影出现。
他没接张国庆的话。
从车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礼盒,递给张国庆,“麻烦你了,每天那么辛苦还要帮我看着他,这不放假了,给你准备的一点心意,还是你喜欢的两样。”
敞开的礼袋中红彤彤的喜庆包装,张国庆老眼贼精,一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他能认不得媳妇,也不会认不得这两样宝贝,立马道:“这怎么好,要不得要不得。”
顾延裴拉起张国庆粗糙的手,把礼盒袋放在他手里,将两手合住,拍拍那褶皱松垮的手背,“收下吧,就当是提前给您的过年礼。”
顾延裴语调诚恳,像对待朋友般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在新闻上见到的压人气魄;毕竟是能上电视的人物,张国庆对如此谦虚的方式很受用,回回见面,他都感觉自己是钓鱼台的外宾,备受尊崇。
张国庆半推半就的收下顾延裴的礼物。
“谢谢小顾,老想这么周到,你看我也没做什么,就是顺便帮你看个孩子,你说你这......”张国庆想着还是要回礼的,道:“我也没有什么回馈你,下学期再来的话提前给我发消息,你张婶做的香肠好,她的手艺你读书的时候尝过的,不会嫌弃吧?”
“当然不会,张婶的手艺我还挺怀念的。”
顾延裴笑着应答,视线已不再看张国庆。
张国庆八面玲珑,明白大总裁等的人来了,他假意回头看向保安亭,像是想起落下的事情,说:“小顾,我先去忙了,你要是没那么快走,把车停这儿给你看着也没事。”
顾延裴:“不给你添麻烦,我很快就走。”
“好勒,那我先去忙。”
张国庆拎着东西麻溜回到岗位。
只见某个纤细的身影在雪中瑟缩前行,穿着单薄的卫衣,兜帽遮住头看不见脸,上身半佝着,黑色书包斜挎在肩膀,来到校舍大门口时四下张望了一下,便朝着黑色宾利跑去。
他跑的急,新雪还没轧扎实,有的软有的硬,最后两步路几乎是滑到车跟前。
立在车前高大的男人,下意识接住他冰凉柔软的手,握紧试探他整只手的温度,凉的人心惊。
延辞褪下兜帽,柔软的头发弧度恣意,恰到好处的翘卷着,漆黑的发色衬得肤色如雪,眼睛里散发出热烈的光芒,惊诧的同时,欣喜若狂,要不是在大街上,他实在想跳起来欢呼。
“少爷,怎么是你来接我?小陈请假了吗?”
“顺路。”
顾延裴放开延辞的手,二话不说把人像球似的丢进车里,动作里带着隐忍的情绪。
延辞心潮澎湃,丝毫没有察觉。
刚坐稳,脑门盖下一物,木质香气突兀的闯入鼻息。
扒拉下来,是顾延裴的大衣,内衬还带着温暖的体温,搭在他身上能把他盖的密不透风。
顾延裴目视前方,一如既往的冰冷,“穿上。”
少爷在关心他。
没控制住笑眯了眼,弯的像月牙。
可是这样顾延裴就只有西装和衬衣了。
现在是隆冬,车里开着暖气也不比春秋季,将大衣推回去说:“谢谢少爷,我不冷的。”
他长这么大,做的最好的就是乖巧和懂事,想着少爷总有一天会夸他的——虽然现在还没有等到。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延辞“哦”了一声,乖乖穿上。
他不能让顾延裴把话说三遍。
即使不知道理由,他也会照做。
少爷不需要跟他解释。
因为他喜欢少爷,便愿意疼爱少爷多些。
可是顾延裴今天心情明显不好,他也心烦意乱的着急,回到家顾延裴晚饭都没吃就去了书房,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延辞向王管家打听了顾延裴在公司的近况,说是前几天与顾老爷子在意见上产生分歧,在董事会上大吵一架,心情一直都不好。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少爷开心,他可不想寒假的开头就要面对少爷的冷眼,还不如回学校坐牢。
他想到书包里还没毁尸灭迹的那封信,犹犹豫豫的拿着信来到书房门口晃悠
过了一会儿,做完思想工作,敲响了书房的门,“少爷,我有事找你。”
等了几十秒,书房门打开了。
顾延裴穿着衬衣,领口的几颗扣子被解开露出明晰的锁骨,卷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搭在门框上,姿态慵懒,身上散发出白兰地浓郁气息。
他怔了怔,顾延裴在家自酌分两种情况,喝红酒的时候是为了放松;喝洋酒说明心情可能不好,延辞说话做事就会更加的小心谨慎。
他呆了半天没说话,顾延裴睨了眼他有意背在身后的两只手,问:“什么事?”
来都来了,试试吧。
他将一封粉红色的信封递出去,挤出笑容说:“给你的。”
顾延裴要接过来,指尖捏住信封的边角,对应的拉力阻断了他流畅的动作,像是不想给他。
杳然冷峻的视线对视上那略显纠结的眼眸,相触的几秒后,延辞放了手,信落到顾延裴的手中。
正面封口处画着一颗大爱心,空白的地方散落着用荧光笔填涂的小爱心。
顾延裴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粉红的信纸,展开阅读。
隐隐约约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
延辞第一次这么讨厌这股味道,莫名的有些后悔和气恼。
等待顾延裴作出反应,如同过去一个世纪。
他看到顾延裴的视线从信纸上转向他,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将信纸“啪”的甩到他脸上,哑声质问他:
“什么意思?”
延辞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他的脸像是被人打了一鞭子,退了两步跌在门框边缘。
不明白顾延裴怎么了。
捡起地上的信纸,大致掠过上面的内容,内容表达的情感很明确。
顾延裴这么聪明不会连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的,他磕磕巴巴的说:“情情情.....情书。”
“你在向我炫耀?你很得意吗?”
顾延裴蹲下来,掐住了他的下颌骨,“还是,你想告诉我你答应她了?”
“少爷......”延辞搜寻脑海里自己是否遗漏的细节,茫然不解顾延裴神色大变的理由,“你......在说什么?我答应什么了?”
谁知顾延裴的双眼瞬间已经被愤怒占领,卡在他下颌的手往下收紧,掐住他脆弱的脖子,瞳孔里映着他惶然的挣扎。
“你们上丨床了?”
“我没有,少爷......咳咳......”
他忽然明白顾延裴误解了什么。
刚才那封信没有写是给谁的,全篇都是用“你”或隐喻的描绘。
顾延裴以为这封信是别人写给延辞的情书。
小时候在学校收到小红花或者奖状,他都会像今天这样拿给顾延裴看,希望他表扬自己,再摸摸自己的头,或者像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样抱抱他亲亲额头;他总是乐此不疲的重复这样的举动,期盼着总有一天顾延裴会骄傲的看着他的奖状,表扬他,摸摸他,亲亲他。
冰冻的气息将他压着。
他抓住顾延裴的手,不知是顾延裴手上的力道还是其他的因素,他的心脏也被攥在了对方绝情的手中。
“我......以为,你收到情书......会开心......是......别人给你的......”
顾延裴嗜血的眼睛骤然恢复清明。
掐住脖子的力道陡然松开,喉结滚动着确认,“......给我的?”
“咳咳咳!”
延辞捂着自己的喉咙,大口的喘息,平白被爱的人污蔑清白,别提有多荒谬和委屈,他觉得有理都说不清,急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送我几次到学校,有个金融系的女生看到了,她是你的粉丝,说以后要为了你进天盛工作,一直缠着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不想的,这次快放假了,她又缠着我让我给你送情书,我本来不想给你的......可是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我想你开心,所以给你了......我以为你会开心......”
延辞抹了把源源不断流下来的眼泪,他看不懂顾延裴了。
到底为什么误会情书给他时,会那么的生气?在他解释完之后,也毫无喜悦可言。
那句污蔑清白的话还在脑海回荡,委屈笨拙的解释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别人......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可是每次都会弄巧成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生气......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就算不喜欢我,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嚎嚎大哭起来,直到他哭累了,抽抽噎噎的声音渐弱,再次望向顾延裴。
他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支着手臂神色复杂的看他,似乎在思考某个需要艰难定夺的问题。
他们之间自小就是这样。
每次他大哭起来,顾延裴从来不会抱他,也不会哄他,会看着他哭完,等到他怎么也哭不出来了,才会跟他继续对话。
过了半晌,他消停下来了,顾延裴对他道:
“过来。”
他打着哭嗝,亦步亦趋的过去。
-
顾延裴抬头看见刚才被他掐红的脖子,眸色深沉,摸不透喜怒。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可心脏还是会剧烈的抽痛。
无法直视顾延裴的眼睛,他咬住唇低头,灰心丧气的说:“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酒气喷洒在延辞脸上,低哑的嗓音像是压抑着许多含义,沉默的嘲笑,嘲笑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沉默也能如此喧闹!
“你可以告诉——!”
他的话被打断。
顾延裴俨然并不想告诉他理由,而是认真的问他:
“我开不开心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他点头,深怕顾延裴不相信,因此格外用力。
他有时候像糯米一样软,软糯可欺;有时候又像石头一样硬,刀枪不入。
为了一点小事伤心,又为了一点小事哭泣,一阵风,一阵雨,一阵一阵,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转眼就忘记了刚才顾延裴还愤怒的掐住他的脖子,一点都没有怨念的承认‘你开不开心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永远把顾延裴放在人生的首位,谁也不准撼动,就连顾延裴本人也不能。
面对顾延裴的迟迟不语,延辞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是他无法承受的话。
许久,他说:“试试不要再喜欢我。”
延辞喉头哽咽的发痛,摇着头倔强的说:
“我......做不到,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别人为什么可以正大光明的向你表达喜欢,你也不曾干涉,为什么......我不可以,因为我不是女孩子吗?”
再多的问题也终将石沉大海,顾延裴不会回答他的。
他从来不向他解释任何。
“听话。”语气似乎散发出薄淡的忧伤和无奈。
延辞心尖颤抖,可仔细看去,顾延裴眼神仍旧强硬,仿佛已经做出来某种决断。他感觉到如果不听话,顾延裴就会强制把喜欢从他身体里挖走,捏得稀巴烂,让他再也不能喜欢。
“我不听!”
他也前所未有的强硬,捂着骤痛的心脏想,有些一直浮在他心底的话和疑问要是再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我做不到的......”
“大一上学期,我认真的试过,没有给你发信息、打电话,你......当然也不会联系我,长大第一次离开你那么久,好不习惯,做什么都没兴趣,想你想的发疯,去网上翻你的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都在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终于捱到了放假,同样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像今天这样突然出现在学校,说顺路接我,当时我看到你,瞬间活了过来。”
“现在想想,我过去所以为的你讨厌我,有没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你从来不做表面上认为对我好的事情,你也从来没有承认过做的事是在关心我,你只是不停地否认否认否认......就像是——故意要让我以为你对我坏。”
延辞抬起红彤彤的眼睛,鼓起勇气说:
“故意让我以为,你讨厌我。”
“是吗?”
没有与他对视,顾延裴拿起边几上放着的白兰地喝了一口,冰块碰到杯壁哗啦作响,映在眼底一片琉璃的光泽。
杯子放回边几,顾延裴仍然只是淡淡的看他,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露出印证他说法的破绽。
延辞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坍缩,变成一只微小的蚂蚁,或者是更小的微生物。
在顾延裴眼里看到的自己,是不是就是这种小小的无线趋近于不存在的存在。
感觉自己快要消失的时候,顾延裴忽然说: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我不该等到你大学才教你。”
“一半责任在我。”
书房内,英俊的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把地上的人打横抱起,抓住他坍缩的身体,磁性的嗓音在耳边说:
“让我开心,很简单。”
“你可以继续喜欢,但我要收利息。”
延辞记得那个寒假的第一个雪夜。
他以为那是他们之间的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