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德米特里不在西里尔和瓦西里两人身边，就绝对不能用俄语跟别人说话——要是他不想被遣返回俄国，以及让他本就有前科的监护人罪上加罪被抓去蹲大牢，9岁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就必须竭尽全力向全世界证明他就是米切尔·席林本人。他的母语应该是德语，法语可以说的同样好，但绝无可能掌握一口流利的俄语。

德米特里待在书桌前，翻着一本给儿童看的科学杂志。那是按月订的儿童杂志，一个月两本，算是用来帮他温习英语的。

小德米特里天资聪慧，既勤奋学得又快。他颇有语言和数学天赋，但目前还有一点点无法改掉的俄罗斯大鼻音。不过嘛，他才九岁，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用来纠正。

他的口音很早就遭到了卡亚拉格警官的猜忌，那听起来和大块头俄国佬瓦西里的简直太像了。但西里尔不仅狡辩说那是德语口音，还坚称德语区出来的人都会这样的。

弗雷德·卡亚拉格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更恨这个诡诈的外科医生了——他平等地仇恨每一位外国人，认为他们忽悠走了美国人本该合法享有的工作和权利。鉴于本地除了西里尔以外再也没有精通德语的专家，米切尔的证件也全都是天衣无缝的真货，即便警察怀疑他们，也只能不了了之。

多数情况下，头脑简单的美国公民不会纠结大舌音和小舌音，他们甚至不知道德国和俄罗斯分别在地图的哪里。假如西里尔突然心血来潮，骗他们说俄罗斯和德国本就是邻国，那他们准也会点头如捣蒜，夸赞他是个博闻强识的地理学专家（其实，德国和俄国之间至少还隔着波兰）。

那天西里尔将他从诊所带走后，德米特里一连几天都不敢跟他说话。米佳怀疑是因为自己揍了小弗雷德，那个警官父亲才会把坏人引到西里尔面前。

往常他喜欢寸步不离地黏着西里尔，这几天却总是沉默不语地保持着距离。这让西里尔感到手足无措，以为是自己挨揍给弟弟留下了心理阴影。于是他专程跑了趟百货商店，买了一只精致的伯恩山玩具狗——英国的玩具公司生产的，除了价格以外，哪里都很美丽。不过，那算是他跟米佳说好的礼物，他只是没有等到圣诞节，而是提前将它买了回来。

“晚餐我们吃芝士肉酱千层面、土豆泥和猎人香肠做的派。”西里尔喊弟弟吃饭，顺便把提前准备的礼物交给他。“它是你的了，取个名字吧。”

“我想不出来。”

德米特里终于露出了几天以来第一次微笑。他把玩具狗轻轻塞进了哥哥的怀里，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哥哥似乎比自己更喜欢这只玩具狗，那让他忍俊不禁：“还是你取吧。”

“如果是我取名，那自然只能取出诸如‘杰西卡’，或者‘维克托’这样乏善可陈的名字，那太老土了。”

“那不如叫做切瑞·布洛森（Cherry Blossom）？”

“樱桃花？”西里尔高兴起来。“如果要用俄语说，应该是‘Вишнёвыйцветок’。真希望你能看看极盛的樱桃花，在那之后……”

"Толькопустота.（唯余空虚）."

德米特里低着头小声回答道，既像是说给哥哥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

樱桃花开得正盛，恰是它正要凋零的征兆。

瓦西里医生当然没有向德米特里透露一星半点“新家”的口风，他只是凭借孩童的纤细心思隐约地察觉到不安，但却没有追问。他一直是明事理的好孩子，是绝不会让西里尔为难的。

“唯余空虚”，那让他想到了失去的家乡。犯罪团伙和警察沆瀣一气。俄罗斯母亲的一小群孩子从国库里倒卖出来军火，不由分说向着她的另一群开枪。那是一段恐怖的日子。即便是戒备森严的富人也逃脱不了被谋杀的命运，就像米佳的教师父亲所任职的那家一样。米佳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遇害、母亲和一双弟弟妹妹不知所踪。他被一位鹰钩鼻的圣彼得堡同胞背叛了——被卖到陌生的土地，险些成为美国人的奴隶或者玩物。

“我还当你是生了我的气。”德米特里低垂着眼眸，“真希望你能原谅我，然后跟我重归于好。”

“我可不记得你干了什么错事。”

……没有做错事，那当然再好不过。

德米特里陷入了短暂却意味深长的沉默。但他并没有过多流露自己的哀怨，很快便重又换上微笑，依偎在哥哥身上。

“我有时候会想，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们的家、这条街道、在这个吵闹肮脏的社区之外。西里尔，你说我们正身处天堂，可是我并不十分笃信……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到过此地之外的世界，甚至不知道那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我甚至不敢确信自己正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偶尔，我觉得自己就像水晶球的雪花，被关在一个精细的工艺品里面，还以为这就是全世界。我迫切地想要到很远的地方看一看……当然，和你一起。”

“当然，你一定会走过很多地方，但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走得越远，你越清楚哪里最适合安家。那一天你想起我，会明白从前的一切原来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米佳很爱西里尔，就连朝思暮想的复仇计划也暂时搁置一边。起初西里尔的确态度淡漠怪异，但那的确不出于憎恶。后来德米特里就明白了，西里尔只是太胆小，但他的确不是坏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别说是坏人，又能有几位好人愿意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做到这个程度呢。

德米特里相信，如今即便全世界都要加害他，西里尔也会对他不离不弃。

“西里尔，我爱你。”

德米特里轻声喃喃自语，阖上眼睛，大概是困了。可怜的哥哥不禁如鲠在喉，并为自己的武断鲁莽感到深深的自责。

他爱我！

西里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过问过这孩子的真实想法。说到底，他的忍痛割爱其实只是成年人的自我感动罢了。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现在他别无选择，必须用谎言保护起年幼的亲人，构建起一个虚假的乌托邦，否则一切就要崩溃了——他欺骗无知的幼弟，说这里风景绝美，或者说邻人们都很善良，好让孩子心甘情愿地待在原地……现在他却改口了，故意勾起弟弟那稚嫩的求知欲。

他们一直是关系很好的兄弟，好得有些假了，整条街都找不到一样的。但至亲之间也必须存在谎言。西里尔总不能告诉弟弟，关于鸡.奸犯的传言不是诽谤……要是德米特里知道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曾被军队里的成年男人掌控在哪里施虐，他会怎么想呢？他大概会觉得恶心……说不定，以后也再也不会谈论爱了。

西里尔从来没有迷信到打算为这个国家辩护。他不喜欢这个使他受害的世界，但他更不愿伤害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他从不说自己是上了她的当，反而一味地说她的好话……她的确没有那么好，但她给不了西里尔的，却都可以给米佳。

瓦西里医生已经托朋友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处英伦乡村别墅里联系上一对富裕淳朴的中年夫妻，他们对照片上漂亮的男孩子一见钟情，表示愿意收养年幼的德米特里——哦不，应该说是米切尔。瓦西里先生还说，他们甚至已经联系了当地最好的学校。他们是信誉很好的家长，在那之前收养了一男一女一对双胞胎，养得干净又活泼。

西里尔相信他们是爱米佳的，但并不相信有人会比自己更爱。可那却是最正确的决定——要是他心软给了米佳自由选择的权利，这黏人的男孩子肯定走不了。可是雅各布只要还有一天仍在呼吸，小德米特里就有一天置身于危险中。他必须欺骗亲爱的米佳，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新家人走。

孩子们不会高瞻远瞩，如果拿到一颗糖，多数时候只会立刻吃掉，接着就陷入悔恨。但西里尔要给他真正的自由——给他选择人生的自由，而不要像他懦弱无能的兄弟一样，终其一生都得受强权者掌控与折磨。

复仇者雅各布·莫纳斯特拉绝对不会放过西里尔。他的一生已经完了，但是米佳没有。米佳还有数不清的未来，可以成为任何一种想成为的人。西里尔喜欢听小孩子聊起他们的梦想——哪怕十分荒诞不经。

他偶尔会异想天开，想象自己未能如愿以偿的另一种人生……当初假如他没有觊觎此地的风景然后踏上美利坚的土地，如今过上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过去骄傲的西里尔以为循规蹈矩才是一生的耻辱。如今他回想起来，时常还是要哭泣，并向上帝和离世的亲人忏悔。如果他当年听了家人的话，现在大概就不会这样孤独了吧。

西里尔的眼前模糊了，不知为何居然鬼使神差地当着孩子的面点起烟来……西里尔是一位多么愚蠢又多么可悲的一位监护人。

德米特里轻轻摇头。

“西里尔，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

西里尔一直在坚持戒烟，现在差不多完全戒掉了。但近来的压力让他身不由己地重又迷恋起烟草的刺激。

听了米佳的话，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张按灭刚刚点燃的香烟。他那原本麻木的神情突然变得失魂落魄，大概是因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

“我很抱歉。要是我惹你不高兴了，我保证绝不会再碰烟了，我发誓。”

“不，我不是不让你抽。”德米特里认真地攥住西里尔的手指，让他捏紧烟盒和金属打火机。“我只是怕你不知节制，以至于把身体都搞坏了。”

他满怀期待地眨着大而亮的金色杏眼：答应我，西里尔，你可得长命百岁。

啊，他真是罕有的好孩子。西里尔不禁心里一暖。要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可都是很顽劣的。他敢打赌，他自己在九岁时都没有这么懂事温柔。

真想看看你长大成人的模样。西里尔生出一种奇妙的冲动。他真想要趁着离别尚未到来，再把他的家人搂得紧一些。我知道你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大人，你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

但他没有，只是沉默地靠在墙上。除了能留下些遗产，他什么都不能给弟弟留下了。

“未来”对他来说已然成了一种侮辱。今天的西里尔就像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正常青年一样健康，但明天、后天却不一定。他等不来自己的未来。因为在那之前，上校就会先把他作践得不成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