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桥没来得及回应，恰在此时，远处平台上一人举起大喇叭，声音尖利，叫魂似的喊着他俩名字，叫他们过去试镜。
排在他们前方的“人”齐刷刷扭过头，脑袋吊在脖子上，一晃一晃，长长的队伍里无数双嫉妒且阴狠的眼睛盯着他们，嘴唇咬得殷红，个个都是又气又恨，想要生啖其肉、挫骨扬灰的神情。
从这样的“人群”中走过，难为连祁辛还能面带笑容，悠然自得。
“人”群挤上来，路越来越窄，连祁辛走在他身前，宽肩窄腰大长腿，略长的头发带点淡淡的茶棕色，半露半遮着一截雪白后颈，施桥的视线从各种脸皮扭曲掉变形的“俊男靓女”中滑过，再落到连祁辛身上，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收回视线，除了耳根有点热，又是看似冷冷清清，不动色心的好模样。
平台上有模有样地摆着各种摄像机，几个大屏幕，皆是纯黑且冰冷的机械，或坐或站的几个人也都是着黑衣，苍白的肌肤，木然的眼神，那口直冲他们的大喇叭更是漆黑而不见细节，安在一截细得骨头凸出的手臂上，远远望去，像是从一张冥照里截下来的一角画面。
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咳了声，生硬地开口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一遍机会，不要辜负之前的努力。”
“成败在此一举……”
身后立刻嘈杂不安起来，施桥回头望去，无数人头上下起伏，每一张脸都几乎被愤怒烧化，高高伸起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像是白色的向上生长的细须。
他辨认不出每一道声音，但慢慢的那些声音开始趋同，开始能听到有一些人在喊着“让我来”，有些则喊着“凭什么！”，像是细流汇聚成海，那包含悲怆，包含愤怒，包含绝望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给我一个机会吧！”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
“真讨厌，去死吧，我们一起去死！”
“朝着梦想，梦想，梦想，星辰……我也要成为星星……”
“很可怜……”
连祁辛的声音轻轻在他耳侧响起：“梦想这种东西，好像只有吞噬掉失败者的尸骨才能闪闪发光。”
施桥没有回答。
一声打板声后，他们照着台词往下念。
施桥：“人人都可以证明，我是才华横溢的一个。”
“我写了最伟大的悲剧和最伟大的喜剧，还有十四行诗。”
“……是星云中最璀璨的那颗。”
连祁辛接上，他的角色叫作托比，是记载和赞美这颗璀璨明星的观星者，用包含爱意和怀念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
“上帝梦见了世界，莎士比亚梦见了他的戏剧。”
“你对我说，凡是过去，皆为序曲。”
“你对我说，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想象的产儿。”
“你对我说，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转移，你可以疑心真话是谎言，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
弹幕里正在讨论连祁辛的演技，相较施桥的冷脸背台词棒读式演法，这位选手一下子跨越入门水准，直接半只脚踏进专业级演技大咖的门口。
“鉴定了，绝对爱过，小美人表面在念台词实际在表白！”
“什么爱过，这是前男友好不好哎，不是什么纯洁的男男关系哎，别那么保守，大胆说，这绝对是睡过！”
“搞得我都怀疑莎翁和托比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了？对不起，都怪小美人的声音，真是三分不舍三分怀念三分甜蜜三分哀婉，还有八十八分的爱！满分！”
“桥哥怎么这么淡定，不会听傻了吧？”
“桥哥只是知道这假借台词实则示爱的告白是对着自己，不好意思了。”
“话说刚刚小美人求复合，大佬真的瞳孔地震了，哈哈哈，你们有没有看到，桥哥脸都吓白了。”
“那是桥哥本来就白，不过也怪小美人不仅人美嘴也甜，什么桥桥第一次冲我笑了，什么让我跟着你，这句话配上他温温柔柔的语气，眸光带星的专注眼神，真的好会，好蛊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是分手复合瓜，但保不住瓜太甜，完了，我也有点磕到，想想看我的前男友要是长这样还这么会说情话，就算是劈腿劈成蜈蚣精我也愿意拿回家泡酒！”
“大可不必！！！蜈蚣精达咩！不过你们说小美人到底做什么极品大事了，这都追到游戏里，桥哥还不原谅他。”
“我也好奇，等通关了一起问，每次也只有通关后桥哥才会看弹幕，稍微宠幸下我们嘤嘤嘤……”
薄薄十几页剧本逐渐到了最后，施桥说完了他的最后一句台词，抬头看向一片漆黑的摄影机镜头，镜头后或坐或站的几个人都向前倾倒了上半身，木然的双目牢牢落在他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蓄势待发。
“……我即是我……莎士比亚……”
“又或者只是，一个匿名者的代理人。”
施桥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清冷，因为并没有太重的感情倾向，所以这微凉的声音如一道冰下的细流缓缓流过。
周遭躁动的“人”群诡异地停下，那些所谓的导演和剧组成员也僵持在原地，无人动弹，无人出声，只有连祁辛的叹息打破宁静。
“桥桥，这是阴谋论哦。”
施桥一震，抬眼看向对方。
“莎士比亚阴谋论”和诸多阴谋论一样有不少拥护者，但它却更为著名，弗洛伊德，尼采，狄更新等人都支持并主张：莎士比亚只是一个匿名者的代理人，那个为保住荣耀和地位却又要抒发热烈情绪和政治批判的贵族假以此为名。
这可能是迄今最大最成功的骗局之一，现存的证据没有一样可以证明莎士比亚真的写下过那些文字，没有手稿没有真迹，生平记载寥寥无几，家人从没有提到他是剧作家，去世时毫无热度。
如果这些都可以用他生前并没有发表太多作品还解释的话，那怎么解释这些气势恢宏知识广博的作品在一个知识水平和阶级严重固化的时代竟是由一个农民出生的人独立完成的？
这个农民出生怀揣着剧作家梦想的人，对欧洲皇室的生活方式和言谈举止十分了解，可以掌握当时只有少数人才了解的医学生理知识，可以熟练地使用高达两万的词汇量，而对比数据是，这个时候一个经受高等教育的专业学者最多也就只掌握了7000词。
怎么可能。
扑朔迷离，阴谋论起，施桥在一次靠着医院窗台看《麦克白》时和连祁辛聊起过这桩趣闻，当时落日低悬，青年把头搁在他的膝上，眯着眼睛躲避阳光。
窗外的空地上，穿着病服的小孩子们排成一列玩老鹰抓小鸡，缠着经过的护士讲完故事才乖乖吃药，无邪的笑声穿过玻璃后有些失真，银铃般悦耳。
他的眼睫在施桥的指腹一上一下地滑过，又要睡，又要抓着施桥那件白大褂的袖口搅在手里玩，也像个淘气的孩子，讨要着来听故事。
施桥讲完，他睁开眼睛，枕着膝盖从下往上看，映着夕阳橘黄色光芒的眼瞳如琥珀，狡黠又灵动：“桥桥，我觉得这是阴谋哦。”
“不是骗局吗？”
“是嫉妒，”连祁辛笑着道：“因为觉得一个农民不可能做到贵族做不到的事情啊，所以才这么编造阴谋。”
“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偶尔的那些奇迹才会被成为星星。”
从静止到混乱只有一瞬间，说完那句话，连祁辛就手脚麻利地扑进施桥怀里，手长脚长的青年像树袋熊一样搂住腰，头埋在肩颈，大声叫唤：“桥桥，保护好我啊！”
施桥刚意识到不对，就被扑了满怀，惊得手一抖，脸色急速升温的同时，手中的刀也掉在地上，干净的眼瞳里凝起一缕茫然，只是凭借肌肉动作，操控着手术刀贴地飞出去，将一个迎面袭来的人干净利落地斩成两半。
血花散在空中，收势不停又扑过来，施桥手一挥，不经思考就用积分在商场兑换了一件隔绝血污的道具披在连祁辛身上。
手术刀只薄薄一刃，但寒光切断的范围却惊人地大，足有三米多宽，整个平台上刀光飞舞，切“人”脑袋如切西瓜般，连祁辛趴在施桥肩头往四周看，哧哧发笑，故意软声软气，拖着长腔，像个啦啦队员：“桥桥~好厉害哦~~~”
施桥的耳根红到滴血，一把推开他，连带着也将那件丝绸黑袍扯下扔下地上。他站直了身子向后退去，偏过头不看连祁辛，慢慢回复着过快了的心跳。
“简直就是必死的局嘛，如果不记得两个剧本的差异不说那句话，会被你们cut，说了又亵渎那实现梦想成为星辰的人会被研习班的学生砍，你们这些个导演真可怕。”
刀光翩飞，却绕着黑色摄影机后那几人，而那些人依旧是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一脸阴沉。
对着这种僵尸般，恶鬼样的家伙，连祁辛却笑嘻嘻地凑上前：“导演大大，我们表现得这么好，是不是应该奖励……”
【sv-依依：三楼已开放。】
守在楼梯口的闫一一传来了消息。
sv小队的队内信息也和游戏里流行一样，通过手腕处内嵌芯片进行传递，而不是直接显示在悬浮的交互界面里。
这是为了保证信息安全，游戏中有极少一些人，他们的能力恰恰可以窥视他人的个人界面。
【sv-桥：稍等，一起。】
施桥点击芯片，刚回复完消息，视线一转，连祁辛背对着自己，手臂伸长，正从僵直的细得骨头凸出的手上取下一个巨大的黑色喇叭。
那喇叭口朝着施桥，黑洞一般吸纳了所有的光，深不见底，幽冥暗谷般，好似另一个诡异的世界微微打开来的入口，吸引着人往里面走。
施桥先一步转身离开平台回到走廊，下一秒，他脚下的地板开始剧烈起伏，视野可见，所有平直的边缘线都开始弯曲，从头顶到脚底，一切在往内收拢的同时，一应细节和装饰都开始融化。三层的小楼震荡不安，另一栋楼的影子在平台另一侧若隐若现，两层建筑都在压缩自身，慢慢往一处靠拢。
【sv-桥：都上三楼，朱义你带着人也去，道具间，钥匙！】
施桥飞快在队里发出一条消息，撑着身后已然微微发热的墙壁跃起，一袭白衣带风落在还没反应过来的连祁辛身边，抓着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循着长长走廊冲楼梯口的方向跑去。
地板发烫，脚下打滑，通往三楼的台阶边缘已经融化掉九十度折角，变成沥青铺就的斜坡。沥青黏脚，他们又不得不在越来越陡峭的坡上前行，施桥拉着连祁辛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腕都被他捏出清晰红印，后者却依旧弯着眉眼，甚至主动地回握，也牢牢抓着施桥的手腕不松开。
就像两个电影镜头里的世界正在往一处融合，那一栋楼的墙壁已经穿过高高的平台，重叠在一起。
朱义领着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似乎正并排和施桥他俩跑在三楼的走道里，远处道具间的大门敞开，隐约可以听见里面闫一一的叫骂和邹翔拉高了的声音：“你看，啊！那里是不是一道门！”
“妈的！老娘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