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来临,窗外弦月如钩,偶尔几只夏虫脆鸣。门开着,一阵清风从身旁拂过,卷起桌案的纸页。
傅思昭走到门口站定,手上提着灯:“在看什么?”
我闻声从暗处回神,向他招手:“借我灯光一用。”
他走进来,先是惊讶地看了眼脚下,再快速扫视桌案,提灯放在我面前。
“这些是?”他问。
我不跟他废话,将眼前还在看的账本调转方向,推给他看——如果他看过傅思昌柜台的假账本,比对就会发现,每笔真账记载的营收都偏高一点儿。
一枚铜板,一两银子,积少成多也是大笔费用。
傅思昭快速扫了一眼账本内容,眉头紧蹙中,又用另一只手前前后后翻了几页,冷笑连连。
“她们把你留下是对的,”他开始翻看其它账本,“帮大忙了!”
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帮你……
我伸手,一掌按住他打算翻开的账本,在此下定某种决心:“我也有条件,傅思昌的资产,要分我一半。”
“不行。”他挥开我的手。
我想到不会那么容易,立即改口:“三成。”
“不行,傅思昌的所有资产都要上交朝廷。”
“上交朝廷?”我惊讶,这可是傅家三分之一的资产,怎么想都是笔亏本买卖,还没处说理去,“你跟朝廷换了什么?”
“你的命。”
傅思昭低头翻看账本,眼皮都没抬。
“我的命?”我怀疑自己听错,“是你的命吧?”
“我何罪之有?”
灯光映照着傅思昭的侧脸,似是在嘲笑什么,我想看清楚,但很快被他耳侧垂落的发丝遮掩。
如此放浪不羁的男人……
之前十方明堰提到有个女子一尸两命,试图指控傅思昭是杀害女子的凶手,但风月场所,私下聚众,混乱情况可想而知,根本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那傅家十几口性命呢?
我正准备继续问,他却在此时抬眼,用一种不痛不痒的态度吩咐我:“上交朝廷的资产必须清理干净,还剩不到三天,咱们要抓紧了。”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再次一掌拍到账本上,冒上来的怒火比灯里的烛火还要旺盛:“什么三天?你不给说清楚,休想再让我帮你!”
傅思昭原地直起腰身,垂眼看我,缓缓解释道:“两周前,我借由石大人和朝廷达成一笔交易——用傅家资产换你活命。我做生意最重诚信,如今你活下来,我也该履行合同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反问以确认:“我的命?你跟朝廷换了我的命?”
“是,不过傅思昌的资产不干净,为了避免引起多余的麻烦,必须在上交前将他的资产清理干净才行。”
我明白他的顾虑,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救你,是尊主的意思。”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神情严肃,不像是在撒谎,“这笔交易则是十方明堰的意思。当然,我也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就同意了。”
“哪里划算?”我获救,明明跟十方明堰一点儿关系没都有!
“哪里不划算?朝廷缺钱,才让我和朝廷有深入合作的资本。而石大人恰好是个心软的,才给你留下一条活路。”
“心软?你是在说十方明堰吗?”他可是要当众烧死我的。
傅思昭无奈:“难道你以为就凭红绫那半吊子的功夫,会是十方小神力的对手?”
等等,这些可不是我想听到的,傅家的事先放放,我还是对十方明堰“救”我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
“他为什么……”
傅思昭愈发无奈:“你自己去问他。”
我扶着桌案,盯着空处久久沉默,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零碎信息,此刻正在脑中拼凑到一起,加以印证傅思昭口中的事实:两颗妖丹?当众火刑?丢进牢房的木偶?刑场劫囚的红绫?负伤昏迷的紫烟……
他这些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目的?我此时此刻依然想不明白,就跟他不好好在宫里当他的小王爷,自降身份做巡城使者一样,总不能是因为好玩吧?
“好了,不聊了,先吃饭吧。”眼前的人说罢便转身提灯走了。
我回神,抬脚追出去。
哪还有心情吃饭,更何况我现在都不用吃饭了……跟着他走进小院,闻着院里厨房发出的炊火味,一阵犯恶心。
蔡婶回来了,此刻正在院里的石桌上布置碗筷,也给我备了一份,还是依照我以前的用餐习惯。
对于傅家来说,我的诸多习惯都让他们感到不自在,比如我用餐要有两双筷子,除了一双筷子喂自己,还要有一双公筷用于夹菜,并且每道菜最多夹三次,绝不多吃。
诸如此类的习惯,傅家人明里暗里的逼我改过,可惜没成功。
我吃软不吃硬的,面对傅家人刁难,宁可饿死也不屈服,因而把肠胃饿坏了,进而导致后来怀不上孩子。
唉,现在好了,什么美味佳肴、什么身体健康、什么早生贵子等等,常人渴望拥有的,我再也不需要了。
傅思昭施施然落座,蔡婶见我还站着,开口请我落座。她一直是个懂得体贴主子的好奴仆,知道我怕冷,还特意在石凳上放了个小垫子。
我正准备落座,就听傅思昭说:“蔡婶,现在府里没外人,叫蔡大哥出来,还有小蝴蝶,一起坐下吃吧。”
我听了一愣,身子则出于惯性已经落座……虽然我上桌不打算吃饭,也不讨厌蔡婶,但我真没想到傅思昭竟然能和蔡婶关系好到一桌吃饭。
蔡婶连连摆手,摇头拒绝:“不、不了,我们两口子吃过了,您快吃吧!”
她说着转身离开,被我一把拽住胳膊。
“坐吧。”我起身,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按到我的座位坐下,再转身去厨房叫她的相公和孩子。
蔡奴是傅家大太太捡来的孤儿,今年三十出头,在傅家厨房做了二十八年的饭,因为天生兔唇遭人厌弃,平日从不在后院以外露面,外出采买都是交由其他人,我在傅府见到他的次数也不多。
五年前,他经傅思昭介绍,认识了傅家隔壁街卖胭脂水粉的蔡婶。蔡婶对蔡奴比较满意,很快转卖了经营多年的铺子,嫁到傅府随了夫姓。
“蔡大哥,小蝴蝶——”
蔡奴闻声,抱着女儿走出来,高出一截的衣领遮着嘴巴,仅露出上半张脸。
“快出来,你家老爷请你们吃饭。"
蔡奴不信,都走到门口了又退了回去。我扭脸往不远处的饭桌看了眼,见蔡婶频频回看这边,一脸担心,便也装出着急的样子,打算逗他:“你还是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蔡奴原地放下女儿,快步走出厨房,我哪给他退缩的机会,上前一把将小蝴蝶抱起,利用孩子带他去见蔡婶。
小蝴蝶今年四岁了,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平日随她爹躲在院子里,同样不与外人过多来往。
我抱她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好在她在我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睁大这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蔡婶起身来接,同时嘴上忙个不停:“小蝶来,娘抱~夫人您受累了!蔡大哥!拿两把椅子来!老爷夫人,他粗人一个,您两位千万别被他倒了胃口。”
我将孩子递过去,原地摆摆手:“无妨,就是别再唤我夫人。”
饭桌重新布局后,我还是选择坐到傅思昭对面,而傅思昭自始至终没有起身,就导致这对夫妻不得不随主家一样对坐,彼此局促不安,除了傅思昭,迟迟没人动筷。
我拿起筷子,先给蔡婶夹菜,再给她怀里的小蝴蝶舀了一勺玉米粒。
“谢夫人。”
“别叫我夫人,不爱听。”
蔡婶为难:“那老奴该如何称呼您?”
问的好,我想想。
傅思昭早有想法:“对外称她夫人,在家叫她婳婳。”
蔡婶点头称是,一手拿过我的一双筷子,一手拿起我的碗,为我饭碗下面的碟子里添菜——她果然记得,我主食不吃干粮,只吃米饭,但米饭也只吃一点所以吃饭不怎么用碗,而是用碟。碗是专门用来喝汤的,如果有的话。
桌上现在就有汤,蔡婶为我每道菜各夹三次后,准备起身添汤,把女儿从大腿撂下了,“找你爹去。”
小蝴蝶落地,从后绕过我时,终于上手摸了摸我的纱衣。她早就想摸一把,刚才小手一直在边上试探着伸来伸去,这下偷偷随了她的愿。
“过来!”蔡奴起身将她抱走。
我闲来无事,不由得打量起蔡奴来,如此正值壮年的一个小伙子,又当爹了,行为举止却总畏畏缩缩的,尤其这身衣服的设计,我发现自己都没正脸看过他。
我略有不满:“你都请人上桌吃饭了,怎么不让紫烟或者谁给他治治脸?”
“治了。”蔡奴出声。
“治了的治了的,但他习惯这样。”蔡婆热情接话,将盛好的汤递到我手边,“您别管他了,喝点汤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蔡婶说着又递上勺子,我双手接过,见是合自己口味的菌菇鸡汤,迟疑着舀了一勺递到自己嘴边,抿了下。
刷锅水的味道,勉强能喝。
我将勺放下,学着所见红绫平日喝水的模样,端起碗大口吞咽,一饮而尽,继而恶心得皱起眉头。
对面三人皆是一愣。
傅思昭:“你这是……”
蔡婶:“味道不对吗?”
蔡奴没说话,主动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赶紧尝了尝,没尝出有什么问题,略带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体质变了,口味也变了。”我接过蔡婶递过来的干净帕子,擦擦嘴,客气地结束这场聚餐,“多谢款待。”
“吃吃!”
我话音未落,嘴边突然冒出颗红果子,由小蝴蝶用小手努力举着,附带奶声奶气的嗓音劝食:“吃吃!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