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宫主寝殿却是舒适至极。为了即将到来的仪式，她每天极其配合苏元为她规划的作息：白日按时用膳，在寝宫花园晒太阳或练剑扎马步，夜晚泡完澡后阅览几卷书，以最快速度恢复身体。虽然每日过得按部就班，却丝毫未令她无聊。玉柳门内有大量的话本书册，有时候读着忘了时间，还要提雁来催促，才恋恋不舍放下书卷。

遥想几个月前，她还在为自己的性命安危发愁，前后跨度之大，宛如两世为人。她无条件地相信苏元的为人，只因在梦里，二人如此亲近关心，即使梦里最后的结局以苏元的死为结局。是以除了她心底最私密的事情，其余的都和苏元说了，譬如她被天泽阁追杀、她的义兄张束无。所以关于恢复记忆的仪式，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背后的血腥与阴谋。

在提雁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她已将养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她明显感觉自己经脉畅通充盈，身轻如燕，面色更是红润，应该是阴阳之法的效果。

苏元来看过她，见她恢复得好，告诉她，仪式定在三天后。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惬意安稳，直到，她再一次午夜梦回。

梦里是一处无尘敞亮的书房，厚重的书墨味环绕着她和苍老的老者。此人须发皆白，身着白衣，侧背向她负手而立，手执须棒，仿佛飘飘然成仙。

臣樱见自己对老者恭敬道：“大长老。”原来他就是玉柳门的大长老。

“今天这件事，你是否明白？”大长老严肃道。

明白什么？发生了何事？

梦里的高臣樱认真道：“潼儿明白。苏元一派今日在我酒里投毒，已是表明他们的决心，未来或许更加凶险。”

苏元竟然给她投毒……为何，他们明明如此要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长老说：“你是知道的，今天有人下毒，明天可能就有暗箭。收起你往日对苏元的恻隐之心和依赖，每一天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让自己更强大，凌驾众人之上，你才能说服他们，或者打赢他们，安稳地坐上掌门之位。”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少女提起及笄才穿的大袖礼服，在屋里踱步。

钗冠稳稳立在发顶。

那时她刚满十五呀。

她轻声问，“玉柳门掌门之位，一定就这么重要吗？”

“你是玉柳门人，这些事情你该知晓。”大长老悠悠道，“玉柳门虽然只是一方门派，却庇护者千万边境的子民。三百年前，玉柳门也不叫玉柳门，而是西部第一城玉柳城。城主苏菊是大名鼎鼎的诸侯王，更是当朝开国皇帝的堂弟。世事变迁啊，皇权在上，先祖苏菊镇地西北，手握军权，是有灭族之险，他又是个极忠效权力传统的人，于是决定把军权交出去。从此之后，不许任何人关心政治，醉心武学，玉柳城也更名玉柳门，渐渐没落为一个门派，但仍然，肩负保卫边境的责任。”

“自建国以来，玉柳门驻地西部边境最长，对这里最熟悉，连皇帝的军队也要不时从我们这里接济一二，西域也愿意给我们一分薄面。几百年了，这里皆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边境繁荣。这么说了，你觉得宗主之位还不重要么？”

“难怪我们故意和中原保持距离，在中原丝毫没有影响力……大长老，为何一定得是我坐上那个位置？为什么你不喜欢阿元？”少女的声音响起。

“潼儿……作为一个合格的掌门，能力和责任二者缺一不可。你虽然稚嫩，却继承了你父母执拗和责任的心。世间更罕有天赋者如你，超越男子女子，拥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只需多加培养，一定是最适合的人。但苏元……”大长老苍老的眼睛露出懊悔，“他有太多自私的野心，玉柳门在他手里，终究会变成一个工具。虽然掌门当年收养并养育他，但在他心里，玉柳门最终不是他的归处，而是他的血缘起点。”

她追问道：“起点？什么起点？”

大长老幽幽地道：“……苏元，原是皇宫里的人。”

臣樱惊道，“什么？！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大长老叹道：“原本只有掌门、掌门夫人，以及族里的几位长老知晓。不告诉苏元，是希望他作为玉柳门的人长大，远离皇宫是非。他的血脉一旦暴露，足以掀起腥风血雨。但他后来会知道，大概是有人故意告诉他的吧。”

“难怪，兄长后来就变了……他从前只爱风花雪月，为我奏乐弹琴。后来却疯学武功，要夺掌门位，落下如今他我二人两派的情形……”

“他的心已经不纯粹了。而你不同，你心无杂念，更辨是非，这些都是好的。虽然如今你的武功并不长于他，但假以时日，你定能胜他，我希望你打起精神，争回这个位置。”

“我知道了，大长老。”高臣樱抬起头，“从今以后，我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的。苏元也不要妄想拿玉柳门作为敲开皇宫大门的砖！”

臣樱猛然睁眼，在黑夜中惊身坐起，大口喘气。长发粘稠地粘在脖颈和手臂上，将她蒙住。

她摸了摸头顶，那儿没有钗冠，身上穿的也是薄薄的里衣。然而这个梦却这么真实，真实到足以颠覆她对苏元的印象、自己的处境。但比起上次不敢置信梦里的场景，这次从醒来便已渐渐相信。算算时间，自她行阴阳之法后，已过月余。恢复的记忆虽然少的可怜，但至少还有信息。那个梦至少验证了的确有苏元这个人，这次的梦便绝不是仅凭想象的空穴来风。

书房的场景逼真至极，而对话是她闻所未闻的。她甚至很肯定，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苏元要害她是真的——在梦里，他甚至已经给自己下毒，二人要争夺掌门之位之事看起来也并不假。

她感到一阵阵后怕。若苏元针对她至此，甚至不惜杀了她，为何如今还会把自己从中原带回，还要让她恢复记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绕了一大圈，还做这种有风险的事情，他图什么？

不，不。“冷静下来，冷静，高臣樱。”臣樱甩甩脑袋，既然他选择不杀了自己，按照苏元的个性，就证明自己有利用的价值。如果这个梦的确就是记忆的一部分，那么恢复记忆的仪式绝不简单。可他想利用，就必须掌控。如若她的记忆恢复，了解了过往一切，包括自己和他的不和，到时他要如何控制自己？

而且，大长老他们应该会很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但是这么多天了，外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原因只有两种：一、苏元隐瞒了自己回来的消息；二、想尽办法把大长老截在外面。第一种很难办到，她既然人在玉柳门，便难有不透风的墙；那么便是他们无法和自己见面。苏元知道她没有武功，也许……以自己性命相要，逼迫大长老主动退让。

仍然有许多疑问积压于心。臣樱焦躁地抓着锦被，她最想不通的是，苏元到底是图什么，才如此剑走偏锋，否则只要杀了自己，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起来。但无论如何，她都已明白，苏元再不是表面上对她温柔、听之任之的兄长，而是另有所谋的野心家。

如果不快点重拾记忆，她将永远改变不了现状。而她等不到阴阳之法的记忆“缘分”，最快的，是在三天后。

高臣樱缓缓躺下，心里正在慢慢盘算。

三日后，臣樱坐在铜镜前梳妆，唇猩红地妖娆，漆发垂在瓷白的面孔两侧，长长地盘在地上，融入深金的锦服中。

烛火彤彤中，苏元走进大殿，众人恭谨唤“总管”。

他风尘仆仆道：“潼儿，你真的准备好了？”

抚着长发的手停了停，继而缓缓道：“准备好了。”

臣樱的神情平静，仿佛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出门逛逛街这般简单的事。

苏元单膝跪下，宽大的披风散落在地，金线绣成的藤蔓纹路蜿蜒错杂。他摊开手，一枚残缺的铜片放在手心。苏递给臣樱，开口说：“铜片的另一半，与你的那块可以完美拼在一起。多年前夫人要我替你保管的东西，今日完璧归赵了。”

青葱般的手指捻着铜片，她轻声道：“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早就想给你了，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一直未有机会。过了这个仪式，你便是完整的苏潼，自然，铜片也是要齐全的。”

“……多谢。”她的头垂下来，看不清表情。可惜啊可惜，另外半枚并不在她身上。臣樱触摸着铜片上淡淡的纹路，“苏元，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用古蜀文刻的夫人的名字，那里是她的家乡。她说，这是她在世间存留的证明之一，而另一件，就是你，潼儿。”苏元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白鹭仙子恣意优雅，动时捻风舞雨，如高山上飞涧而下的冰泉。这等女子，他今生难见。

“难怪查不到……”臣樱暗自想。如今，蜀地已变为益州融入中原，而古蜀文已近失传。白鹭仙子的来历终究难考。

“收好吧，准备准备，我们也该出门了。巫师算过吉时，平旦时便要行礼。”苏元起身，伸出手。

高臣樱将纤纤素手放入他的手中，摇曳起身，宽重的锦袍几乎将她埋在其中。即使未簪发配钗，艳丽的容颜依旧美得令人心颤，宛如一朵妖艳的虞美人。

“别误了吉时。”她道。

二人并肩出了大殿，天空仍是一片漆黑。他们坐上轿子，往城外的一处寺庙去。臣樱听苏元说过，巫师不愿进玉柳门，觉得人杂，不便施法，折中之下，只好到玉柳门近处的释奇大寺施法。实则是这法术实在残忍，不便在众人眼皮下施展。

她也曾问施法可会伤害旁人，苏元只答不会。但高臣樱如何知道法术之血腥，若是知道如此，她宁愿去求钟嗣，也绝不会同意。

臣樱端坐，垂眸道：“苏元，我们一直都是如此要好么？”她希望苏元有至少一句实话。

“当然，你是我的妹妹，我如何不对你好。为何突然这么问？”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如何还你这份情。”还他不杀自己，却利用自己的“情”；还他要夺掌门之位的“情”。

苏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笑意却未达眼底，“傻丫头，跟我说这些，生分了。”

“我是说真的。”她轻轻眨了眨睫毛。

苏元哑然失笑，玩笑道，“那你想让我要什么情好。不如，你嫁给我，反正我们一直是一家人。”

不料臣樱竟然道：“我考虑看看。”她勉强扬起一抹笑容，让苏元看得心慌。

苏元收敛了笑容，“我说笑的。你不必还我情，这都是我该做的。当初没有保护你，让你落的如此，我很歉疚。”

“天命如此，你不必自责。”臣樱冷冷看着他惺惺作态，说着毫不歉疚的话，只觉恶心。她遭受多重背叛，已经渐渐麻木，她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车轮滚滚，逐渐驶近目的地。苏元扶她下车，一同走进大寺，巫师已在门口等候。

巫师凹陷了一双大眼，炯炯盯着臣樱。脸颊上苍老的皱纹微微松动，他微微弯腰以表礼节：“总管，宫主。”

他从手中的羊皮罐子中倒出一颗朱色药丸，递给臣樱道：“宫主，服用下去，我们就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