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白云渐渐化为灰褐色，余晖染红天际，给沪州城区的每条街巷、每幢房子镀上一层浓郁的金光。

“叮——”

沪州第一高级中学打完放学铃，学生鱼贯而出。有老师留堂晚了的，也有刻意在学校逗留一会儿的，不赶放学热潮。

林星淮单肩挂着个轻飘飘的书包，和一帮男同学嬉笑着逛去篮球场。

和隔壁班同学打了两场球，林星淮才收起篮球以及扔在旁边的书包，慢吞吞迈动步伐从东南门穿出校园，一点也不着急回家。

他家离得不远，但很空。除了能偶尔碰见家政阿姨外，他基本见不到其他人。凌雪雁和林海树工作繁忙，天天早出晚归，忙起来他们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

林星淮一般步行回家，尤其打完球后出一身汗，从巷子里绕过去，一路微风拂面，比空调间吹的冷风更舒服。

他还有辆自行车，有时候丢在学校好几天。

他心血来潮就推回家，下次赶早自习，就能多睡个几分钟。

路过阿嬷的冷饮店，林星淮点了根碎冰冰，掰成两节后夹在指缝间，时不时往嘴里送一口。

天气燥热，带着丝丝甜意的碎冰在口腔里绽开，过喉入肚，能降低酷暑带来的干涩。

以往一路宁静的小巷忽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几阵乱糟糟的哄笑——

“操，不就是借本作业么，搞得跟贞洁烈女一样。”

“我说，平时在学校见到哥哥们也不问好，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啊。”

“也就那帮女的没见过世面，被你这小白脸钓的团团转。”

“听说你妈跟了个狗男人生的你，那不就是狗儿子吗。”

“来，叫一声，我听听像不像。”

林星淮眉头微皱，飞快两步走到巷口。就听见——

“嘭”一声。

靠墙站的矮个男生猛然挥拳而出，砸在对面那人的鼻梁上。

那人踉跄后退，脚底打滑。

男生紧接着又朝他下巴挥了两拳，左右手齐上，愈加凶狠。

狭窄的小巷全然浸在朦胧的夕阳中，晚霞绘出每个人的剪影，也蒙了一层血色。

“我操你妈！”被揍的那人反应过来后当场暴起，捂着鼻梁出拳。

他砸了空，对着地面淬了一嘴带血的口水，怒吼道：“站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旁边的三个人立刻朝男生发起攻击。

男生体型单薄但身手敏捷，他捏紧双拳，闷声砸向他人的脸和胸膛。

但可惜，寡不敌众，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他愣是没发出一点声响，继续挥起拳头横扫，勾起手肘下捶，发了狠地攻击在他人的要害之处。

尽管本可以躲过扫在肚子上的拳头，但依旧毫不犹豫扑了过去。

弓起的脊柱抖动着，再顺势压了下去。男生忽地掐住来人的腰部，头颅顶着他的肚子将他整片背砸在墙壁上。

他大口喘着气，另外两个人趁机一上一下分别制住男生的手脚。

瘦小的男生挣扎着，尽力动用全身的肌肉脱离禁锢。但体型悬殊，又没掌握打架的精髓，仅凭一身蛮横劲儿，根本无法反抗，反而被摁在地面，脸颊贴着水泥地摩擦。

“操，去死吧狗东西。”领头人咆哮着，抄起角落里的砖头往天上扬，再对准了男生的头——

“喂——”林星淮手臂顶了下球，腰边的篮球就到了手里。

他伸直手臂，手腕向下一压。

手中的篮球在空中划下一道抛物线，沾了夕阳的火红，精准地砸在举着砖头那人的头上。

那人招架不住冲力，仰头摔在水泥地。

应声而下的，还有那人手里的板砖。在男生的脸颊边，断成了两截。

一同掉落的，还有林星淮没嚼完的碎冰冰。

篮球随着惯性在地面弹了几下，滚到一旁，小巷忽地安静了片刻。

“你谁啊。”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巷口。

同样的校服被林星淮穿出不一样的洒脱效果，他语气不耐烦，夹着夏末的闷热：“这重要吗？”

但其他人已经回答了他：“林星淮。”

“高二很有名的那个林星淮？”

“对。”林星淮从兜里掏手机，眼睛在通讯录上扫荡，低着头出声道，“不用我动手吧，赶紧走。”

“操，该滚的是你，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揍。”领头人从地上爬起来，没认清方向转悠着自己又摔了一次。

其他人窃窃私语：“咱走吧，钱哥。”

“他爸有钱有势的，真惹不起。”

“你揍了他，那就是和全校为敌。”

他们都知道，林星淮人缘好，一呼即应。这会儿他要是叫人来，能把他们四个围起来。

摁着男生的一个人一骨碌松手，站起来说：“你不走，我走了。”

“我也走。”

“等等我。”

制住男生的另一个人也当即松了手，剩下一个也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捂住脸，灰溜溜地从林星淮旁边溜过。

只那位叫松哥的人一路踉跄，指着林星淮的鼻子说了句：“你给我等着。”

“嘶——”他拉扯到伤口嗷嗷叫，乌青的眼睛和肿胀的脸庞组成了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叫人不忍直视。

“嗯。”林星淮毫不畏惧，下巴朝他扬了一下，好似和老朋友打了个招呼。

等四人走完，林星淮才把手机揣回兜里，踱步向前。

巷子里的小男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林星淮挎着双肩包飘过去，在他侧边蹲了下来，说：“该不会晕过去了吧。”

他伸出食指，在男生肩上戳了戳：“喂。”

“咳——”

许久未动的身躯颤抖了两下，闷着喉咙咳嗽了两声。瘦弱的手臂撑在地上，他慢腾腾顺着墙壁站了起来。

夕阳微烁，沿着巷尾漏了进来，照在那张挂了彩的漂亮脸蛋上，也暴露了那满是戾气的眉眼——

哦，是那个跳了两级的小天才。

叫什么来着，林晨？凌辰？

林星淮听过，也能对上脸。

听说他智力超群，初二便被一中火箭班录取。

火箭班独立于年级之外，班里学生专走竞赛通道。

他的外表稍微瘦削了些，但匀称结实。五官还没完全张开，带着青少年圆滑的弧度，在高中生群体中，过于突出，也过于稚嫩。

但像现在这样绷紧的时候，面部线条又挺直有力，有着不同于年纪的沉稳。

这会儿，他身上穿的校服，和林星淮是一样的。只不过衣身皱巴巴的，腰腹和胸前沾了灰，衣领也染了一片片的猩红。

额头、脸颊和臂膀擦伤了好几处，有些狼狈。

但和那四人比起来，也算清爽，至少没有鼻青脸肿。

“不用我带你去医院了吧。”林星淮起身捡起篮球，拍了拍灰，重新把它夹在手臂和腰间，搭话道，“你们高一事还挺多。”

一中校风严谨，大多学生墨守成规，不大会有暴力冲突。也有极少部分“刺头”在校外惹是生非，但也不会闹到明面上来。

放学后约架这一行为，对于高中生来说，也过于幼稚。

这五人的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但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那四个人欺负初中生。如果凌辰下手没那么狠的话，应该不用担责任……

面临着退学风险的核心人物不管不顾，掌心狠狠搓了下嘴角，攥着书包肩带拔腿就走。

他走得慢，但腰背挺直，像是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

“诶？”林星淮站在相反的巷口，喃喃道：“连句谢谢也不说啊。”

他瞥了眼凌辰，放长视线跟随凌辰的脚步落在巷子的另一头。

凌辰的脚边晕湿一片水渍，两截塑料壳落了空。

林星淮叹了口气，仰头望天：“就是可惜了我的碎冰冰。”

光线愈暗，但空气的热度还未降下来。拂过面容的微风是轻柔的，带着余温，卷走了一句微乎其微的“谢谢”。

-

林星淮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在学校也没遇见过那五个人，也没从谁嘴里听到凌辰要退学的消息，不用他证明什么。

况且凌辰在高一那幢四楼的火箭班，与他那楼隔了三四十米。

由于每年分配到一中的名额上下两届有差数，也并非所有火箭班学生都能拿到保送名额，他们也会学习其他科目，备战高考，做两手准备。

除此之外，其他班级成绩优势的人也会被选出来，任选一门组成学科竞赛班，每周抽出两个晚上，额外和火箭班相应竞赛科目的人一起上课。

林星淮挑的化学，与凌辰更没什么交集。

但没想到的是，林星淮在家里，再次见到了凌辰——

他修长而单薄的身躯套着夏装校服，衣领都干净得泛白。手臂的伤口结了痂，额头上贴了块创口贴，脸颊倒是光滑白皙，没留下什么痕迹。

他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神情淡然，眉间蕴着股天真的书生气。整颗头瓮着，一言不发，只乖巧地听着大人们的交谈。

和小巷里的困兽模样判若两人。

林星淮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呆滞的脸蛋好似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很快被掩盖起来。

凌辰旁边还坐了位和凌雪雁年龄相仿的妇女，十分漂亮，只是风霜在她脸上填了几笔岁月的痕迹，略显苍白，唇色几近透明。

她咳嗽两声，两手各搭在凌辰的左右肩膀，语气有些虚弱：“真的麻烦你们了，我一定会为你们彻夜诵经。”

林星淮敏感地发现，这件事有些不寻常。

当天，万年不见的林海树也出现在家，和凌雪雁坐在沙发的一侧，与女子交谈。

紧接着，凌雪雁不断打预防针，刺探他的态度。

让他更觉着有些奇怪。

比如某日饭桌上，她突然拐到一个话题，问林星淮：“如果家里多个弟弟，你感觉如何？”

林星淮认凌雪雁，但也算不上特别亲昵。他从不过问凌雪雁和林海树之间的事，怎么认识的或是有没有吵过架。

当然，凌雪雁从小对他很好，尽职尽责，也不会过多管束他。想要什么想学什么，当天就能拿到东西或是学费，缺什么补什么。

再加上林海树和凌雪雁工作繁忙，林星淮鲜少和他们聊学校里的事，自己能解决的麻烦也尽量不麻烦他们。

他几乎，没有一家三口出游的时光。

也就是他平常犯了事或是成绩下滑，林海树一个电话把他提溜去公司，数落两顿又放他回来。

凌雪雁三番四次跟他提这件事，回家忽地勤快了起来，反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他倒也不在乎家里多几个人，和凌雪雁相处形式也挺好的，不一定非要讲究一个爸妈，就算异父异母也没什么所谓。

就怕两个人只管生不管养，有了小朋友心思还扑在公司上，让他一个未成年拉扯他们长大。

林星淮边嚼着菜边从碗里抬起头，不走心地说了一句：“你怀孕了？恭喜啊。”

然后咽完菜再说了句：“我比较想要妹妹啦。”

“没有的事。”凌雪雁哽了一下，忽地沉默了。

她调整脸上的表情，见林星淮没有特别排斥，继续说道：“就是你爸想把那天的孩子接到我们家，就想问问你的意见？”

“凌辰？”林星淮握着筷子一顿。

凌雪雁：“对，你认识是吧。是一个学校的。”

林星淮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的情形。

那个女人有些羞愧，一直在说自己对不起凌雪雁。

他和凌辰差了三岁，那会儿亲妈还没走。

嘴里的饭也不是那么香了。

他瞪大眼睛看向凌雪雁，讶异道：“我爸在外还有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