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鸦阙位于昧谷与北朔之间，东侧抵着一座沙丘，翻过沙丘就能碰到北朔的边，就图纸上的距离来说，神鸦阙与北朔挨得更近些。

“北幽绕过沙丘直击神鸦阙，北朔反应不及，最先支援过去的是昧谷守备军，据说伤亡惨重，现下北幽暂且撤兵，但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继续进攻、往哪里进攻，皇都现在也是乱成一团，这都十几年没开战了，谁能料到北幽竟然搞毁约这一出!”霍兮说到最后，眉宇间也染上愠怒之色。

十二年前，长公主殷如絮远赴北幽和亲，缔结盟约，盟约中写得清清楚楚，百年之内大启与北幽再无战事，然而现如今北幽出尔反尔，打的就是挑在百越尚未收复之时，让大启腹背受敌的主意。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要乱了阵脚才是真的中了圈套。

临羡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为了稳定军心装作不在乎，几乎没什么表情地听霍兮说完，然后落下一句：“此事不要声张。”

与百越的大战迫在眉睫，军心决不能动摇，霍兮深这一点，听言重重颔首，旋即等着临羡的后话，但他站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临羡开口，似乎没有后话。

“三爷？”霍兮试探着问道，忽然想起自己刚走进来时两个人不太自然的神色，余光瞥向一直一语不发的弈暮予。

弈暮予坐在桌案旁，垂眸瞧着上头的一只茶盏，但那目光并没有聚焦，显然只是走神地盯着一个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别的什么。

“霍兮，调支兵去昧谷，动静小点儿，”临羡端起桌上的茶盏，灌下一口已经凉得差不多的茶，起身时目中已有凌冽之色，他对霍兮道，“顺道给岚子说一声，我们得加紧了。”

“是!”霍兮雷厉风行，几步跑出房门，照令吩咐下去。

跟百越的战事必须速战速决，决计不能再拖延，临羡回过头，弈暮予已就起那只茶盏，对他敬茶似的抬了抬，浅青色的茶汤在盏口一荡。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明明半柱香前弈暮予还在问临羡，事成之后他待如何，谁曾想根本没有让他们细想的时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多少时候能让人平静下来喘口气。

临羡半跪下去，抬手捏住那节漂亮的手腕往下一压，倾着身子将清茶一饮而尽。

弈暮予眸光闪了闪，拇指拭去临羡唇边的一点水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化作一个浅淡的笑。

临羡也没有吭声，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偏过头在他指腹上落下一吻，随即振衣起身，走出房门吹响了声极为清越的哨。

＊＊＊

翌日黎明，一丝并不明显的白终于从夜幕中泄露出来。

随州城门大大敞开，数以万计的流民携着大包小包，在十几名士兵的带领下犹如潮水般向城门口涌去。

小孩子兴奋不已只当是要出去玩，大人们则面色惶恐，他们左顾右盼，逢见身穿轻甲的骠骑就问道：“将军、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骠骑重复着第二十一遍：“夙兴关，这一仗之后你们就能回来，后面的跟上!”

“为什么一定要走啊？我家还有好多东西没拿……”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骠骑兄弟，能不能让我回去拿床被子？”

骠骑不堪重负，头疼地再次重复道：“这一仗之后你们就能回来，不用拿东西，那边儿已经准备好了。”

“唉不是，那具体是多久啊？咱们好不容易有地方住，可不能——”

“你有完没完，叭叭叭的，”一名老伯头上骑着幼童，他冲缠着骠骑问话的几个人吼道，“仗都还没打人家怎么跟你讲，都说几百遍了，暂时去夙兴关避一避，夙兴关!避一避!听没听见!”

“就是啊，能不能别吵了，你不走就让开我走。”

“老子怕没地方住，你们愿意去睡大街，你们当然不在乎，老子不愿意!”

“你跟谁老子呢!”

人群瞬间爆发出吵嚷声，孩子们被吓得哭起来，骠骑一个头两个大，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只能扯着嗓子不断重复：“不会睡大街，都有住的地方，打完仗你们就能回来……”

然而根本没人听他说话，争吵的分为两派，一派是愿意顾全大局暂时离开的，一派是怕失去住处四处流浪的，拉拉扯扯之间整支队伍的前进都变得迟缓。

城墙之上突然爆发出“砰”的一声，这一声太大，震得所有争吵声都安静下来，骠骑和百姓同时错愕地朝斜上方看去，然而除了一个木桶里凭空爆炸出的水花，他们一无所见。

“后面!”有人大喊一声。

众人登时回首望去，身着道袍的小姑娘手里握着弹弓和一小袋朱砂与棉籽的混合物，她双腿在马腹上一夹，让马儿稳稳停在队伍的末端，寻觉和寻醒紧随其后，“吁!”

“是平日里跟着弈公子的那几个孩子？”因先前发粮，随州百姓几乎没有不识得他们几个的，见到他们心头一喜，随即踮着脚努力朝后边看。

他们的目光在触及到一匹马上的人影时骤然一亮，如同找到救星般地道：“弈公子、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让我们走啊？”

弈暮予驱着马儿停在众人面前，他神色镇静，言语之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各位父老乡亲们，还请稍安勿躁，百越犯我大启多年，如今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军与百越最后一战迫在眉睫，还请诸位即刻撤离以免遭受波及，经此一战，舆图之上再无百越，战事了结之日，便是诸位永驻随州之时。”

再无百越。这对于大启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比动心的誓言。

永驻随州，对于随州流民而言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人群渐渐平复下来，只要他们平静下来，行走的效率就高了很多，骠骑立刻组织他们朝城门外走去。

寻醒眼看着刚刚还吵吵闹闹的人群忽然变得这般顺从，瞠目结舌地道：“公子只说了几句话，他们怎么就变样了？”

“你看看你去说，他们会不会变。”寻觉怼他道。

寻醒大怒，两个人瞬间叽叽喳喳地拌起嘴来，弈暮予望向人群的方向，视线落到那十几名留下来疏散百姓的士兵身上。

百姓愿意离开并不是因为他弈暮予，而是因为对镇南骠骑的信任，这份信任绝不是一朝一夕铸成的，而是在经年累月中沉积下来的。

他们愿意相信一直以来以血肉之躯守护着他们的镇南骠骑会赢下这场仗，只要有人诱发出他们这股特殊的感情，他们就会凝结起一股团结一心的力量，真正让他们平复下来的也并非弈暮予寥寥几句话，而是被这话所诱发的、埋藏于他们心底的对于家国安宁的渴望。

弈暮予眸光柔软，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座城池远离战事后蓬勃发展的模样。

耳旁寻觉和寻醒的辩驳声越来越大，连寻熹也加入了进去，弈暮予瞧了他们一眼，温言道：“好啦，你们也去。”

三人齐齐一愣，寻醒呆呆地说：“公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瘴气闻不得啊，可能会引发疟疾、痢疾、还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寻熹打断了，她换了个思路，说：“公子让我留下来吧，我上过战场，一定可以帮到公子。”

寻醒立刻被带偏了：“呔，那我还懂医呢，难道我不能帮到公子吗？”

“你们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弈暮予的神情稍微严肃起来，见寻醒和寻熹的神情蔫下去，他又有些不忍地放柔了声音，“去吧，不要让我担心。”

“可是公子也答应过我们不会自己去做危险的事，”寻觉忽然开口，“公子在乎我们的安危，但你的安危对于我们而言同样重要，如果因为我们的离开让公子出了什么差池，我们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寻觉说得没错，公子，让我们留下吧。”寻熹眉宇间带上了些焦急。

“我也要我也要，”寻醒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公子，你都在这里，我也要留下来!”

弈暮予眸光颤了颤，他自然明白他们的担心和在意，在云衔观和南下的这些日子，他又何尝不是将这三个孩子视为至亲，稍一换位就能体会到他们此刻的心情，可是无论如何，他的任性都不该让他们来陪着买单。

“这是怎么了？”将百姓送出城后，有三名骠骑辙回来，见到这一幕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先生，百姓已经疏散出城，兄弟们定会将他们平安送至夙兴关。”

“有劳你们了。”弈暮予神色有些复杂，罕见地无法快速做出决定，他可以强硬地要求寻觉他们离开，甚至可以递给骠骑一个眼神请求帮忙打晕他们。

但这真的对吗，对寻觉他们来说真的是好事吗，还是只是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帜，做着自以为是的事。

他此刻思绪不在此，可偏偏必须立刻做出决策，他阖眸思忖，当他对临羡提出要留下来的时候，临羡的反应是什么？

仿佛在一瞬间豁然开朗，弈暮予再睁开眼时已然有了决策，寻醒紧张地盯着他，咽了口唾沫：“公子？”

寻觉和寻熹脸色皆是凝重，生怕弈暮予再度拒绝。弈暮予深深瞧了他们一眼，隔了半顷，他莞尔一笑：“不要擅自行动。”

三人顿时眼前一亮，弈暮予轻拽了下马缰，调转马头朝后城门方向驶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