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无精打采地拂过枝头，留下已哺将暮的天色，山林间传来几道无名鸟的叫声，蚣君神色一动，拨开树枝朝外望去，树叶覆满泥泞的山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厚。

蚣君喊住一支巡防的士兵，低声对领头人嘱咐几句后递过去罐子似的东西，待士兵离去，他慢慢蹲在地上，用手掌触碰腥臭的泥土，像是眷恋极了这片土地。

原本隐藏于袖中的黑虫此刻也探出身子，躁动地蠕动着滑腻腻的躯干，仿佛在昭告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明明未至深夜，山林里却一派诡异的寂静，只偶尔听见百越士兵时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以及风吹地面时发出的轻微簌簌响。

霍兮竭力将身体贴向地面，满身的树叶宛如蛛网般覆盖着他，同时也覆盖着其他骠骑，在百越士兵走过去后，他们轻微而迅疾地挪动身子朝着一个目标点靠近，但百越士兵根本不走远，只绕着隔离带的边缘来回巡视，这让他们的进度一下子变得非常缓慢。

事到如今，他们多日上山的目的终归是被蚣君察觉出了端倪。

“头儿，暂无发现。”百越士兵的声音几乎是在霍兮头顶响起，不知是不是霍兮的错觉，这声音似乎有些虚弱无力。

“都警惕着，那帮走狗总挑这时候来，一旦发现异动…咳咳…立刻发信号，”说话的百越士兵喘匀了气又抬头看密密麻麻的枝叶，枝叶外显露出半昏的天色，他说，“这天总算是要黑了。”

百越士兵见他咳嗽，说：“也不知怎的，我这些天也总有些喘不上气，尤其是晚上闻见圣气后……”

“住嘴，怎么可能是圣气的原因，你自个儿没休息好吧，要不吃点儿药散？吃了就神清气爽了。”

百越士兵掏出一个小瓶子往嘴里倒了些粉，顿时觉得热血上涌，他揉揉胸膛道：“别说，这大启走狗用的还真是好东西，就是管的时间不长，一会儿就没了。”

“行了行了，好点儿了就去巡视，仔细点儿的。”

霍兮听他们在头顶上说了半天，总算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离远了些，正要松一口气，忽然一双脚停在他前面，缓缓对他的脑袋伸出手。

咕、咕。

树林中传出夜枭的声音。

跟所有骠骑一样，临羡脸上系着条微湿的布巾，多少起着点儿阻隔瘴气的作用，他敛声屏息隐藏于灌木丛中，左右两侧的骠骑或把头埋在土里、或攀到浓密的树干上。

一条笔直的隔离带就在距离他们二十步的位置，但离他们更近的是一列百越士兵，约莫五十人，腰间配着淬毒的弯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叫他们警惕非常。

“头儿，已经照蚣君说的每条隔离带都去了兄弟，一有动静立刻发紫烟示警。”一名百越士兵小跑过来，对领头的人说道。

“好，所有人都打起精神。”领头人朝前走了几步，余光忽然瞥见一处灌木丛，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他眼睛狐疑地眯成一条缝，手紧紧握在刀柄上，缓慢而谨慎地朝那边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相视一眼同时屏住呼吸，半蹲身子拔出弯刀，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浑然是一副时刻准备暴起的模样。

灌木丛间银色的刀光一闪而过，再看刀尖，那里已经悬挂起一只裹满泥土的鞋，领头人皱着眉头擦去上面的泥土，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百越山林上该有的东西。

领头人啐了一声，手在衣角蹭了蹭，嫌弃地把鞋挑飞了，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落到一窝杂草前。

杂草齐拓：“……”

攀在树上的戚文秋忍笑忍得身子都颤抖起来，死死揪住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头儿，西边有异动!”一名百越士兵指着西侧的丛林喊起来。

众人顿时朝那边看去，只见原本密集的树丛之间冒出一缕紫烟，那是同伴发出的信号，领头人骂道：“这帮龟孙子竟然真的来了，走!”

临羡神经紧绷，犹如一根被拉长到极致的弦。

霍兮最多能吸引百越人半柱香的时间，以蚣君的警惕性很快就会察觉不对，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半柱香以内布置好所有引线并迅速撤离，在此期间决不能出丝毫差错。

“等等。”领头人脚下一顿，锐利的目光扫射在前方一片乱麻麻的树叶上，天色慢慢黯淡，每一片叶子的颜色都跟着变得深沉。

“怎么了头儿？”

领头人盯着前方看了片刻，慢慢后退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只黑色的罐子，掀开罐口，一条黑褐色的长蛇从里面慢悠悠地竖起身子，它的头呈三角形，腥红的瞳孔和脊背上的金环无一不宣告着它致命的毒性。

罐子被放在地上，长蛇冲空气吐露信子，身子一摆没入前方层层树叶之中，几条肥硕的蜈蚣紧随其后，纷纷迫不及待地从罐子里钻出来，嗅着空气里陌生的味道去寻找让他们兴奋的食物。

娘的，好狡诈!

骠骑无一不在心里骂道，偏偏他们此刻一动也不能动，他们的确可以暴起杀掉眼前这些百越士兵，但那就会被百越人发现霍兮只是引子，这样一来一切都暴露了，百越人对他们上山的目的已有推测，谁也不知道错过这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举歼灭百越的机会。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羡手指渐渐攥成拳头，目光紧锁在那几条穿行在树叶之间的毒物上，百越士兵的眼睛同样一眨不眨，视线随着树叶凸起的位置移动，手中的弯刀散发着冷冷的幽光。

一处凸起稍稍停顿，百越士兵目光一凝，周围察觉到异样的骠骑瞬间连呼吸都滞住了。

毒蛇腥红的眼眸冰冷而残忍，它幽幽地对着前方吐出信子。

汗水无声无息地浸湿戚文秋的背，他僵硬的手指扣在树干上，因太过用力而扣出了血。

鲜红色的信子打在齐拓的额头，阴冷的毒物用这种方式试探他的动静，齐拓没有动静，他紧绷着嘴唇，但下巴上松弛的肌肉却背叛他似的发起颤，暴露出他的恐惧。

毒蛇似乎觉得跟一个不会动的人对峙没有意思，扭动着身子前进，粘腻的尾巴扫过齐拓黏成一簇簇的花发，似乎要往别处去。

但下一刻，戚文秋眼里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已经湿透的后背瞬间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凉，他失声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那条绵软的毒蛇在树叶之下摆动身子，凌迟般地爬上父亲苍老的脊背。

临羡看着齐拓，死死咬住牙根，口腔里蔓延起轻微的血腥气。

万籁俱寂。

脖子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齐拓浑浊的眼珠立即布满血丝，他紧咬住舌头不放，不让自己因疼痛而战栗的牙齿发出丝毫动静。

爹。

齐拓周身都麻了，脑袋仿佛已经掉到地上，他想往树上看看，但他的眼睛也是模糊的，他扯扯嘴角，嘴唇碰到湿漉的泥巴。

爹。

你小子可别发出声啊，齐拓有点担心地想。

毒蛇爬下他的背，朝更远的地方摆动而去，铺天盖地的痛意和凉意麻痹了齐拓的脑袋，他像是被最冰的水彻头彻尾淋了一遍。

爹。

齐拓涣散的瞳仁转向左上方，好像在看那只被泥裹得肮脏不堪的鞋，又好像在仔细回想那些让自己痛苦不堪的时光。

懦夫。

齐拓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是在笑，他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

总算回来了。

密密麻麻的枝叶间仍然没有丝毫声响。

“头儿，没有异样。”百越士兵说着，西侧传来越来越大的打斗声。

“是我多心了，”领头人按着刀柄的手松了松，旋即朝着西一挥手，“立刻随我去支援!”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丛林中，一把匕首从灌木中倏地飞出，斩断了还游离在树叶下的毒蛇的七寸，紧随其后几只蜈蚣也被距离最近的骠骑斩成两截，喷溅出肮脏的液体。

原本堆砌着落叶的地面立起五十来名骠骑，还有五名已经永远无法起身了。

戚文秋双目通红，急促地呼吸了一口却不敢轻易吐出，他怕自己会因无法克制而发出惨叫。

树下的骠骑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布置引线和炸药，他们需要有人来放哨，戚文秋双脚发软地将自己死死镶嵌在树上。

天色彻底暗了，乳白色的气体悠悠然从地面的缝隙中弥漫出来，腥臭、潮热，令人头晕目眩，像是某种粘稠而恶心的浆液，快要把人溺亡。

临羡借着树木枝叶的朝向辨别方位，他蹲到一棵高大的树下，将炸药埋藏在树墩里，就地拿了一块石头把树墩西侧方向的土松了松，最后将引线跟最近一条隔离带里埋着的引线接在一起。

霍兮目前所在的地方藏着最后一条隔离带，但那边聚集了大量百越士兵，无法布置引线，只好曲线救国。树墩里的炸药爆炸后树木相继倾倒，从这里数约莫倒下第十棵树就到了最后一条隔离带旁的那棵，而那棵树倒下，四处流窜的火星会引爆树干里由风小岚提前放好的炸药，即时那棵树就会成为倒在隔离带上的天然引线。

咕咕、咕咕。

青烟溃散在城墙楼台，半截香灰从空中坠下，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弈暮予抬手掐断搁在石缝间的香，放眼眺望尚且一片幽暗的山林，黑色被笼罩上一层白雾，显得朦朦胧胧。

忽然，一丝流火在眼底转瞬即逝，弈暮予倏地前倾身子，眼前却复归于昏暗，那抹细微的澄黄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那不是错觉。

弈暮予的手指微微蜷起，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太过专注乃至于耳旁的风都变得安静。

不过一息，他的瞳孔里骤然掠起火光，紧接着，天际的那头传来一阵姗姗来迟的惊响。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