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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忆前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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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胡杨在晚风里摇摇晃晃,抖落满树清光,倾洒在地面上,和灯笼那橙红的光晕纠缠。

也许,他目光清长太摄人心魄,李书音情难自禁深陷,竟从中读出郁郁之意。

微风吹动鬓发,轻拂面庞,挠人心扉。那道目光过于炙热,李书音借故问:“添饭么?”

他敛住异样,迅速解决最后几口饭。一起收拾好碗筷,他请李书音稍坐,自己回趟卧室。

少顷,拿来件白色披风,薄如蝉翼。背后的白色山茶花颜色比披风略深一些,既起点缀之用,又不喧宾夺主。

“夜里冷,公主搭件披风。”

披风明显为女式,并非李司瑶钟爱的风格。

“二公主为公主选的。”他兀自解释。

李书音悻悻地应声,拢起披风将自己裹紧,像私塾学子般坐得端端正正,等待听那未完的故事。

“五月底,郡主离境远赴敌国,此后数月音讯全断。

岁末,敌国同意这边遣送使团,过去商谈议和事宜。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奉旨带队。

老前辈找到沐音,问是否愿意随同前往。他求之不得,当即答应。

出发前,老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使团成员的言行举止关乎国运,切不可轻举妄动。列出诸多条条框框,沐音一一答应。

经过长途跋涉,使团抵达敌国牙帐。

敌国大汗设宴款待,席间筹光交错,欢声笑语。

敌国提出所谓助兴表演,却是将十几个奴隶赶进大坑,放出六匹雄壮凶悍的狼。人与狼厮杀,胜者为王。

沐音看见,郡主亦在其中。他欲提刀上阵,被老前辈死死地摁住。

“她是郡主!”

“沐郎君看错了。”

“不会错!”

他深爱到骨髓里的姑娘,他怎会看错?

老前辈低声强调:“昭阳公主是燕国四皇子侧妃,因病未能出席接风宴。沐郎君为副使,承载着万千国民的仰望和希冀,望郎君不负使命。”

是了。他若只是沐音,能随心所欲;可他偏成使臣。

一人性命与千万人性命,如何抉择?

郡主擅武,他只能暗自祈祷,盼郡主渡过此劫。

最后,剩郡主和另外两个奴隶活着。

人群喧嚣,郡主站在坑边,直勾勾地瞪着他,目光凌厉,犹如炼狱蝰蛇,冷酷决绝。

从死人堆里拼命爬出来的仓惶、惊惧,沐音感同身受。

入夜,幸得邻邦世子相助,沐音和郡主暗中见了一面。

当时,郡主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郡主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求他带自己回家。

郡主说,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不愿在敌国屈辱地苟活。

郡主又下令,命他必须牢记使命,当为千千万万天下苍生谋福祉。纵使国家再弱小,也该坚守阵地,寸土不让。

她笑着向沐音描绘……描绘自己荣归故里的那天,君臣在列、百姓夹道,她会像凯旋而归的将军,向她的君王、向她的父亲述职。

她不知道,她守的国、忠的君、护的民,皆弃她不顾。

或许,她早已猜到。

她那么聪明。

看着郡主又哭又笑地憧憬,沐音只觉撕心裂肺。

他带不走郡主,给不了任何承诺。

国与民在前,他们命如蝼蚁。

临别之际,郡主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出一道印子。紧紧盯着沐音,沉默不语。

正月初六,谈判失败,王朝使团铩羽而归。

那天,寒风凛凛,天降鹅毛大雪。使团离开不久,敌国信兵来报,说郡主为目送使团,不慎从城楼坠落,性命垂危。

沐音抢过马匹,一路飞驰。

老前辈追上来,让他先带使团回国,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能多块就跑多块。

“坚守雍州,直到王城援军赶来。”

至此,沐音才明白,他们早做好了谈和失败的准备。

带他一起,是因在敌国监视之下,雍州王难以离开王城。

除雍州王之外,只剩他对雍州全局最清楚。

郡主以身灭,拖延时间。

敌军攻势凶猛,雍州王军虽严阵以待,但短短两日,仍伤亡过半。

第三天凌晨,沐音率军击退敌军的第三次猛攻。

他站在雍州城楼上,向南望,山河破碎,向北望,佳人已逝。

那个姑娘爱国爱民,她看不到生的希望,就先走了。

大雪纷飞,霜冻眼睫,他忽然感觉很冷。蜷缩在角落,凝望腕上的牙印,祈祷郡主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两军实力悬殊,雍州生机渺茫。

邻邦世子冒险送还郡主的遗物。一把金银错匕首,沐音亲手打制,送给郡主的及笄礼。

他问,郡主有无遗言?

世子说,没有。

他拜托邻邦世子,若郡主能迁回王城安葬,请代他点一支松脂熏香,郡主很喜欢。

那时,沐音狠不下心,无法置家国百姓于不顾。以至于郡主身后空无一人。

他选错了路,救不了郡主深爱的国,也救不了郡主。

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会坚定地追随郡主,管它什么山河万里、天下苍生。

郡主死于和亲后的第六个月,孤零零地殁在塞外。

沐音没等到郡主荣归故里,雍州也没等到援军。

正月初九,雍州陷落,沐音战死。

王城沐音,他爱的姑娘,亡在塞外,他死于边疆。”

故事讲完,李书音久久难以释怀。她预想过结局不尽人意,但没料到惨烈至斯。

沉默良久,她低声问:“那个国家,比朔方部还弱小?”

“最初,论实力远比朔方好。天子有心力挽狂澜,无奈朝中无人可用。奸臣当道,更令朝堂雪上加霜。长此以往,鱼烂而亡。

敌国则截然相反,国力蒸蒸日上,在军事领域更是令各国望尘莫及。”

一只夜宿树枝的鸟儿忽地振翅,惊得李书音打了个嗝。她不好意思地捂嘴,又哽了一下。

魏溪亭蓦地轻笑,端杯凉茶给她。

边饮茶,边思索。眼前突然闪过某个看似可有可无,实则举足轻重的人物。

“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那个邻邦世子为何能安全地通过交战区?他为何帮沐音?”

“邻邦与敌国历来存在姻亲关系,世子在敌国牙帐做客,和郡主算知交。其他的,沐音便不知了。”

李书音哦了一声,继续抿茶。魏溪亭新泡一杯,毛尖叶子在沸水中翻滚,热气腾腾,清香四溢。

两人半晌无语。

饮罢两盏,魏溪亭提议:“黄沙镇夜市热闹,臣带公主逛逛?”

即将远行,李书音正计划备些物什。

黄沙镇由一纵三横的主街、数道大小不一的巷子连接。时来客栈所在的纵街最热闹。

千灯万火映衬雕栏画栋,丝竹管乐伴随笑语喧哗,宝马雕车卷起满路芬芳。

边陲之地,喧嚣程度直比中都。

以前,祖父管教严厉,她几乎难以切身实际地体验过夜市热闹。

作为商贾重地,各国往来的交通要塞,黄沙镇的货物稀奇丰富。穿梭其间,李书音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第二个十字路口,临街店铺中,属光明酒楼生意最兴隆。酒楼上下三层,房前屋后点起许多灯笼,亮如白昼,不负其名。

魏溪亭带她穿过人群,点了它家招牌菜、青梅酒,交付订金。

店内人声鼎沸,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魏七郎不得不高声对店家喊:“亥时一刻左右到店,四人,需要雅间。”

周遭嘈杂且闷热,两人挤出店外。

魏溪亭大口呼吸,手动作扇风状,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以酒楼为衬,平白令他添了些烟火气。

李书音见状,心情舒畅,眼含笑意。

“它家的清蒸鲫鱼名扬四海,要诀就在秘制蘸料上。很多人慕名而来,要排好久嘞。按这客流量,等二公主办完事,应该能排上。”

她脸色微变,沉郁神色稍纵即逝,脸上继续挂起澄澈的笑。

“是吗?那等会儿我得好好尝尝。”

“我们再四处走走?”

“嗯。”

做好安排后,魏溪亭兴致高涨,在前引路,边走边介绍,说奇风异俗,说东家美食西家绫罗……

李书音悻悻地跟着,她不喜欢鲫鱼,刺太多。但李司瑶喜欢,李司瑶曾在信中说过光明酒楼的这道招牌菜。

论情分,他二人青梅竹马,彼此关切;论身份,魏溪亭出自相府,自个儿德才兼备,当得起驸马之名。

那位姐姐人美心善,医术精湛,进可为国为民冲锋陷阵,退可洗手作羹汤。自己一个女孩家,都喜欢那样的人啊。

她独自思量,渐行渐慢,待回神,发现已和魏七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魏溪亭于灯火阑珊处回首,远远地凝视这边,愈发像个不染尘埃的梦中人。

“花家班在钤记场义演,听说九重仙也来了。”

不知谁高喊了这么一句,人群顿时涌动,直将她携裹着往回走。

魏溪亭飞奔而来,她亦拼命逆流而上。人群如失控的洪流,两人好几次指尖相碰,却都硬生生被冲散。

突然,脚跟剐到台阶,她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慌乱之中,被人拦腰一抱,天旋地转之后,稳稳当当地落在角落。

被他紧紧地护在这方小天地。近在咫尺,他呼吸之间,胸膛起伏,衣料轻轻地蹭着李书音的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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