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分裂的蓝 Divided Blue
41. 六年后
“…Don't wait up it'll be okay/Left alone to face the day/Don't wait up it'll be okay/Though it's coming at me like a tidal wave…”
向晚的车里一直重复着同一首歌，她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一遍遍听歌词。晚高峰的时候，听什么音乐都没有区别，但一切音乐都比堵车时的安静要好。
几乎只是依靠习惯性记忆，车就开回了公寓停车场，她照常停好车，锁车，去往电梯，按好楼层，机械又习惯性地做每一件事。
适应新的习惯只要十五天，她验证过。
陈喻的鞋在玄关，应当已经回家，向晚有些惊讶，他早上说今天的课要到八点才结束。
她喊他的名字，一路寻到客厅，他正接着电话，朝她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嗯嗯”地回应着电话。
向晚见此便噤了声，她先去换掉外套，然后洗了手，之后去厨房把顺路买的菜放进冰箱。
陈喻还在打电话，对面似乎一时没有要挂的意思，他随后出了阳台，将门半掩着，然后对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情绪不明。
向晚看着冰箱里的菜，和储物柜的食品，思考要做什么饭，想的过程里却有点愣神。
“向晚？”陈喻是第二次喊她了。
她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他，“打完了？”
“恩。”陈喻说，“我爸妈，还是在劝我毕业回国，说是去香港也好。”
“不愉快了？”向晚问。
“也不算吧。”陈喻说完，上前揽着向晚，在她脸颊一侧亲一下，“今天的课临时取消了，我们晚上出去吃吧。”
“可我下班有点累。”向晚歉意地看着陈喻说。
陈喻试图说服她，“我们好久没约会了吧，就吃个饭，我选地方，我开车，你就负责吃。”
向晚笑着点头，“好吧。”
餐厅是川菜馆，比预期的距离远了些，而且在等位的人很多。
“看来应该很好吃。”陈喻说。
拿到排位号，数下来他们前面还有十几桌，陈喻打算放弃：“这也太久了，不然我再找找别的餐厅好了。”
向晚只是说：“好。”
等位的人大都是华人，想来本地人根本也吃不惯这么辛辣的口味，陈喻在手机上找附近的餐厅，向晚只是坐在旁随意地看周围。
“Ian，在这。”
向晚旁边的女生站起身边招手边朝不远处喊道，向晚下意识地紧张了一瞬，然后朝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对面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生，戴了一幅眼镜，同喊他的女生回应着招呼，小跑而来。
向晚移开视线，轻轻松了口气。想来也不大可能是他。
陈喻查了半天后抬头说：“不然吃西餐？都说附近海滩有家西餐厅还不错，可能不会像这里这么多人。”
“也可以。”向晚说，但回答完后她才想起来这附近的海滩是哪。
陈喻没看出来她迟来的一瞬犹豫，继续翻着网上的评论，“看起来评论都很好啊，景色也不错。”
他们的车到餐厅门前的时候，向晚的猜想果然验证了。
这里与从前差别不大，依旧是落地的可移动的玻璃门正对着大海，海洋装饰品布满餐厅，木桌木椅上铺设着波西米亚风的软装。
此刻天色微暗，海还依稀可见，店内客人半满，据说再晚一点客人会更多，他们算是赶早。
他们没有坐她从前和贺以恩坐过的座位，那里已经被预定，他们选了另一边靠窗的位置，窗户半开，海风一直往窗里吹，十一月是春末，夜里的风还有点凉。
“要关窗吗？”陈喻问。
向晚摇头，只是伸手将窗合上了一点，留了个缝隙。
陈喻点了招牌的牛排，和两杯无酒精鸡尾酒，假意算作有酒的约会。
“有点自欺欺人。”向晚笑着说。
陈喻也笑，“我们交往已经半年多了吧。”
向晚点头。
“很奇妙，有种跟你在一起了很久的感觉。”
向晚玩笑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当然是好，我感觉很安心，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向晚还是笑，没有说话。
陈喻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读大二的时候？”向晚回忆道，“那时我在学校的咖啡厅工作，有段时间你每天都会来点杯拿铁，有时候会配一个牛角包。”
“其实还要更早。”陈喻说。
向晚微讶，“可我没听你说过啊。”
陈喻笑了笑，犹豫后说：“是在学校图书馆，新建的那个，那天天色很晚，没多少人，你一个人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心情似乎不好。”
向晚说完他没说的话：“我在哭吧。”
“你记得？”
“有点印象。”向晚只是轻声笑，然后说：“不过不记得为什么了，可能是考试不顺利？或者哪门课没跟上。”
她说的是谎话，连陈喻都感觉到了，但他们都没有细究。
“印象很深，随后就在咖啡店里见到你了。”
“难怪你会突然跟我搭讪。”
“可是你把我当成奇怪的人拒绝了，连电话都不肯给，导致我好一阵挫败，都不敢再去咖啡厅了，一直到你毕业离开了学校。”陈喻笑着说，然后又说起后续：“后来是去年在许悦的生日上，我才又见到你，她男朋友是我当时的室友，如果不是这么小的留学圈，可能我跟你就错过了。”
“是很小。”向晚也笑了笑。
那时她刚完成医院的职业年，拿到永居签证，而陈喻正在读研，他们通过许悦成了朋友，后来在今年四月他向她告白，之后理所当然在一起，不久后又为方便见面搬在一起住。
她又说：“可能因为我们是先做的朋友，在一起就很容易觉得自在吧。”
陈喻点头，然后突然问：“你应该不打算回国吧。”
向晚点头，“我的工作回国待遇差得多。”
“你确定不考虑读研吗？”
向晚摇头，“再赚几年钱吧，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才刚刚缓和。”
她看了看沉思着什么的陈喻，又说：“你不用顾虑我，反正你毕业后还要在这里工作一两年再决定要不要回国。”
“我其实没有所谓回不回，我父母也一天一个想法。”
“嗯，再说嘛。”向晚说。
餐食被端上桌，两人安静地吃起饭。
他们相处向来这样，向晚总是话少安静，陈喻话相对多，但也不是很外向的人，两人性情都温和，很少吵架，平日里爱好不太相同，都各自互不干扰，偶尔会这样约会，常常感觉还像是朋友。
向晚抬头，看向窗外跟天色一起暗下的海。
陈喻开始找话题跟她聊天，“医院最近怎么样？”
“还好，虽然累了点，毕竟我们这些毕业没多久的学生本质就是给医院做廉价劳力，熬过去就好了。”
向晚也问他：“学业怎么样，应该快期末考试了吧，感觉能顺利毕业吗？”
“已经准备好读夏校了。”陈喻说，“感觉有门课要重修，我看夏校就排了那门课，可能教授就知道我们通过率会很低。”
向晚笑：“还是学校会赚钱。”
“你知道最近学校闹得很凶的新闻吗？”
向晚摇头，“怎么了吗？”
陈喻吐槽说：“据说学校对面要建一个赌场和妓院。”
“就在学校对面？”向晚有些惊讶，“明明有红灯区的嘛，干嘛建在学校附近。”
“鬼知道。”陈喻说，“据说老板前科累累，跟这里各种□□都有关联，几年前还陷入了洗钱丑闻，但最后一点事也没有。”
向晚一顿，“洗钱？”
“你应该听说过吧，你那会应该在读高中，当时有个很大的华人洗钱集团被抓了，好像最年轻的涉案人只有十八九岁，都说这个老板当年也与他们有往来，可是最后好像又没有证据。”
向晚低下头，喝酒杯里无酒精鸡尾酒，然后低声说：“真乱啊。”
“是啊，这世上什么人都有。”
*
“Lianna——快点，经理在到处找你了。”
“我知道，你先帮我拖住，说我去厕所了。”
“这个借口半小时以前用过了。”
“别慌，我真的马上到了，就在门口了，两分钟。”李南栖一边脱掉外套塞进身上的帆布袋里，一边小跑着往酒庄里走，然后对着电话里喊：“再编点什么借口吧，我保证我还有一分钟就能到。”
她避开人群，从后门跑进更衣室，刚才电话里的Hannah帮她在前门拦住了经理，“Lianna在更衣室里，她的衣服脏了，找了好半天才借到新的。”
“真奇怪，她的衣服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脏掉。”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性格挑剔，说话总是带着讽刺的腔调，他跨步从Hannah身旁走过，然后敲响更衣室的门。
敲了几下后，门从里面打开，李南栖穿了一身工作装，一边伸手扎着头发，一边开门说：“怎么了，Louise，你找我吗？”
她扎好头发歉意地说：“我的衣服在酒窖里滴上红酒了，幸好我想起来我带了件替换的。”
Louise狐疑地看着她，没再计较，“好的，只是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你，你应该半小时前就来上班了。”
“可能我一直在找衣服。”李南栖还是面带笑地说。
Louise没有理会她的解释，只是说：“有位客人在找你，他现在正在我们酒店区的行政酒廊里等你。”
他说完又看了眼表，“已经等你很久了。”
这倒让李南栖愣了愣，“客人？找我？”
“是，你应该还记得，上个月他在这里办过婚礼，你找到了他丢掉的戒指--那位林先生。”
“我有印象。”李南栖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想当面跟你表达感谢。”Louise不耐烦起来，朝另一边喊道：“Eddy，你开高尔夫球车送她过去。”
Louise又语气冷淡地说：“听说他还是我们酒庄股东的儿子，也许是要给你升职吧，下次可能就是你对我趾高气昂了。”
现在“趾高气昂”的人确实是他，李南栖说：“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个兼职，也没打算一直在这做下去。”
Louise边带她去坐高尔夫球车，边冷嘲地说：“祝福你，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可真是很好找工作呢，大学贷款也好还极了。”
李南栖习惯了他的尖酸，只是耸耸肩，上了Eddy的车。
车从酒庄区驶向酒店区，经过湖泊和果园，四处林荫蓊郁，蓝河酒庄和酒店位于蓝河谷，这里是新州和英州交界，地处偏远，但又是各个酒庄度假村聚集所在的地方，远离城区，没有高楼，但自然风景绮丽，许多富人喜欢来这里度假，附近还有滑雪场和名山景区，所以各个季节都有很多客人。
蓝河酒店的行政酒廊是两栋楼含一个宽阔的户外草坪，楼栋正对湖泊，四周是树林，其中一栋是两层楼的欧式建筑，另一栋是尖顶的玻璃房，与湖泊相隔着的户外草坪上有几个几个下沉式庭院，林先生就坐在下沉式庭院的座椅那等她。
他年纪看起来比她没大多少，在之前也压根没有提及自己家与酒庄的关系，表现一直很谦逊，她记得他的妻子是ABC而林先生似乎是很小就移民来了这里。
李南栖下了车，朝林先生走去，他看见她后也站起身，跟她点头问好。
“希望今天没有让你感到不便。”
他跟她还是说的英文，态度依然和煦。
“没有，只是不知道林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林先生没有立马解释，只是说：“我听说你下个月可能就不在这里工作了。”
“是，我本来也只是兼职。”李南栖解释道：“其实我还在读书，虽然不是全日制，但偶尔碰见课程时间冲突，赶来这里每次要花费很多时间，这学期结束后我还有两门课就要毕业了，我希望能顺利结束学业。”
林先生恍悟道：“我确实也听说你是大学在读。”
他又说：“其实我是有份工作想介绍给你。”
李南栖有些惊讶，“工作？”
“也是想报答你。”
“您是说我帮您找回婚礼上丢掉的钻戒的事？”李南栖笑了笑，然后客套地说：“那没什么的，林先生，这也是我们该做的。”
“不，弄丢的毕竟是我们自己，我听说了，是你一直没有放弃，婚礼结束后半个月都还在坚持寻找，所以最终才能找到。”
“因为听说那是您母亲留下的，我想意义很深重。”
“是，但连我们自己都放弃了，你却没有放弃，所以我们真的很感激。”
林先生继续说：“这份工作内容并不复杂，但是也确实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我需要给我生病的弟弟聘请一位生活管家，这个工作需要管理住家的工作人员，比如保姆、司机和园丁，因为住处偏远，所以这些人都必须同他一起生活，本来我们有一位远亲可能同我弟弟一起，但她要离开几个月，而我也要出差，确实一时没办法照料他。”
他介绍完，李南栖也没有应声，这份工作显然有点突兀且不寻常。
林先生也没有因她的沉默而改变主意，接着说：“我只想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们在那里看护他，当然，只是照看一下，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需要你提醒他每个月哪几天去医院，同时每天检查一下厨房的食物，房间里的卫生情况，出现紧急事件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时间只要有三个月就好。
而这期间的一切费用，包括你外出的交通费等都是我们负担，工资也会给到你现在的三倍。”
听起来工作简单且条件很好，倒让李南栖难以立马答应，“您这么相信我吗？”
“是，用人不疑嘛。”林先生突然说了中文。
他又说：“你也不用着急答应或者拒绝，下周你可以去现场了解一下，当然你如果有担心，也可以带几个朋友陪同你，我到时候也会在那里等你。”
李南栖想了想，“我确实要考虑一下，林先生。尽管我知道你的条件开得很好。”
林先生应下：“当然。”
“我可以先了解一下，您的弟弟是什么病吗？”
林先生停顿了一下，像是迟疑了一阵才回答：“半身烧伤，包括脸部。他做了一部分植皮手术，也在复健，但是因为受了很大打击，不太与人往来。”
李南栖愣了愣，有些同情地点点头。
林先生写下一个地址和电话递给李南栖，“上面的电话就是我的，如果你考虑好了就联系我，我们约时间见面。”
李南栖收下，然后道谢：“不论如何都很感谢您，我会认真考虑。”
“好，那也感谢你会考虑这件事。”林先生客气地说道。
李南栖将他送走，回来撞见了在酒庄门口等她的Hannah。
“所以，他们说你要升职了？因为你找到了那个富家公子哥的戒指？”
“你听谁说的？”李南栖笑着问。
“大家都这么说。”Hannah说，“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他看上你了。”
李南栖皱着眉吐槽她：“拜托，他刚刚结婚。”
Hannah笑起来，“那有什么，那些有钱人的私生活总是那么复杂。”
“显然他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到底找你做什么。”
“感谢我，然后给我提供别的工作机会——你知道的，我马上不在这里干了。”
“你要继续写小说了嘛？”
“我一直在写。”
“要出版了嘛？”
“我想可能很难，毕竟曾经出版过的书卖得很差。”李南栖无奈说，“所以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我的笔名的。”
“随便吧，每次问你你都这样回答，我已经不好奇了。”
李南栖笑起来，“Hannah，你要继续在这里工作嘛？高中毕业后真的不读书了？”
Hannah耸耸肩膀，“我再想想吧。”
“职业学校也不错，会给你更多机会的。”
“我不知道，我妈妈没读大学也过得很好。”
“不是钱的问题，还是可以多看看你所知道的以外的世界。”
“比如说？”
“比如说，你可能就不会像你从前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开那些很种族歧视的玩笑了。”
Hannah歉意地笑起来，“我那时很蠢，Lianna，我现在已经很明白那不对了。”
“我知道。”李南栖也笑，“我没有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并非真的有恶意。”
“不过，Lianna，你上次说的你高中的男朋友的故事，你们分手后，还见过面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没交男朋友，而且好像总提起他。”
“‘总提起’吗？”李南栖尴尬问道。
Hannah认真点头。
“没有了。”李南栖说，“事实上，即便是网络时代，与一个人失联也很容易。”
只要不回复他的信息，不接听他的电话，不再更新社交媒体，断绝共同熟人的往来，最后，再换掉号码和地址，一个人或一段过往就可以被隔除在你的生活之外了。
而剩下的，时间会帮你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的歌是 Old Sea Brigade的《Tidal Wave》这首歌是在写这章的时候音乐App随机推荐给我的。我觉得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