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2020年2月8日那天，广元很难得的下了一场雪。

正值元宵，苏郑兰和刘美红带着院里四个孩子在小屋里包汤圆，还有三个在外面玩雪。

孩子最大十二岁，最小的才两个月，被刘美红拿根红色黑的绣花背带背在背上。

“都说我背了，你脚痛还那么犟。”苏郑兰嘴上数落她，脸上却笑得开心。

“你里里外外跑，我就坐在这，怕哪样哦。”刘美红熟练地搓着汤圆。

一个个汤圆白白胖胖，和这里被她们养着的女孩子们的小脸差不多。

“苏妈妈红妈妈！！”一个女孩笑着跑到苏郑兰旁边，摇晃着她的膝盖说：“你们快出来看看我们堆的雪人！”

“堆好了？”扎着两个小辫的盼盼连忙放下手里揉得变形的面团，一溜烟跑出去。

“你们也去看看嘛～”月月继续摇着苏郑兰膝盖。

“好啦好啦，”苏郑兰被她晃得面粉撒一地，“走吧走吧，都去看你们堆得的雪人。”

她拍拍手，过去扶刘美红的手，却被推开。

“又不是走不动，还要你扶。”

“行行行，那你自己走。”她靠边，让刘美红先走。

“梦儿，不要包了，走。”她拉了一下还在那搓汤圆的苏梦。

“嗯。”苏梦放下面团，由她牵着走出去。

这场雪不大，院子里只积了薄薄一层雪。

孩子们从外面路上，落叶堆上一点点攒了五六桶雪，堆成了他们眼前这个半米多高的雪人。

鼻子是在地里现拔的胡萝卜，手是柴房抽出来的木枝子，眼睛也是从地里挖了点泥现捏的团子。

“哟，还有围巾呢！”刘美红笑道：“这是剪了谁的红裤子。”

“这不是灰灰的吗？”苏郑兰发现不对。

站在雪人旁边的两个孩子偷笑。

“我把不要的棉衣给灰灰了。”月月跳出来解释道。

她指着柴房里的小狗窝。里面果然已经铺好了一件深棕色的棉衣。

苏梦看了一圈，问道：“灰灰呢？”

“去前面寨子耍了。”孩子们异口同声。

“去喊它，等哈要吃饭了。”刘美红说。

话一出，两三个孩子跑到门口，大喊：“灰灰！灰灰！”

月月更是厉害，直接冲到路上边跑边喊：“灰灰！回来吃饭！”

“梦儿，跟着她们，找着就回来。”苏郑兰说。

“好。”

苏梦往前去撵月月，其他小孩全跟着跑出去了。

“进屋吧，把汤圆下了。”

“走吧。”刘美红在后跟着进了屋。

灶里柴火燃得旺，噼啪噼啪响。

刘美红夹了根干柴放进去，满脸堆笑说道：“柴烧那么旺，怕是要来客。”

苏郑兰揭开锅盖，白气顿起，她干脆利落把汤圆下滚水里，说：“年都过了，哪有什么客。”

“你这个人，不过年就不准来客吗？”

苏郑兰面无表情回了句：“不准。”

刘美红‘啧啧’两声，说：“我听你吹。”

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消下去，水面也平静下来。

外面传来几声狗叫。

“回来了。”刘美红与苏郑兰相视一笑。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近，月月突然跑了进来：“苏妈妈红妈妈！”

她跑的急，小脸通红。

“有两个人。你们快来看。”

两人没见过孩子那么着急的样子，心下一慌，扔了手中的东西往外跑。

一出门，只见孩子们搀扶着一个女人从大门进来。

苏郑兰定睛一看，那不是个孕妇吗？看那肚子都快生了。她旁边还带着个比梦儿高的女孩子。

没等她反应过来，刘美红早已跑了过去。她这两天关节疼得厉害，跑起来一瘸一拐。

那孕妇一看到她，顿时叫出了声，“红姐。”

她声音大，但却很虚弱。

刘美红上手搀着着她，才看清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

苏郑兰皱着眉头跑过来，心里已经有了九分怀疑。

孕妇身上穿着的大码孕妇裙子已经破了好几处，底下的裙边上有几处血痕。

“阿凤，怎么会这样？”刘美红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

“姐......”孕妇哽咽着，哪里说得出来话。

她一手扶着自己铅球一样沉的肚子，一手紧紧抓着旁边的女孩。

“先进去吧，”苏郑兰插了话，“外面天冷。”

两个人将眼泪咽下，相互搀扶着进了屋。

孕妇被安置在小屋中的床上，随行的女孩紧紧挨着她。

刘美红已经慌得不知所措，苏郑兰安排她坐在床边陪人。

孩子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来了新客人。她们天天都会看见苏妈妈往红红的半边脸上擦药水，所以不觉得新来的阿姨有什么奇怪。她们要么站在床边好奇地打量新来的姐姐，要么跟着梦儿姐姐打水烧水，端碗盛汤。

灰灰也不凑热闹，趴在火坑旁边静悄悄地观察她们。

苏郑兰打了盆热水进来，和刘美红一起帮她擦了手脚。

大冬天的，女人脚上只穿了双露跟棉拖。那拖鞋上全部是泥水，棉花全被踏扁，她们不知走了多少路。

苏梦拿了根毛巾打湿，递给女孩，说：“姐姐，擦一擦。”

女孩不伸手，也不吭声。

“等会我帮她擦吧。”孕妇冲苏梦苦笑一下。

苏梦点了下头，放下毛巾。

“梦儿，带着妹妹们把饭端去上面吃。”苏郑兰边拧着毛巾的水边说。

苏梦点了点头。

“走吧。去上面。”

妹妹们一人端一碗汤圆，排着队出了门。

苏梦手里拿了六双筷子，出门前还拉上了火坑边趴着的灰灰。

灶里的柴火被苏梦退下来，屋里残留着一点呛呛的烟味。

孕妇身上已经擦干净。

小女孩身上不脏，只是脸和手都冻红了。

苏郑兰拧好热毛巾给孕妇，说：“你帮她擦擦吧。”

小女孩直往孕妇身后躲，眼睛不敢看她们。

孕妇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姐，能麻烦你们，背过身吗？”

苏郑兰和刘美红对视一眼，两人会意。

“我和你苏姐去给你俩找件衣服换。”说着两人就往外走。

“真是不好意思了。”孕妇在后面说着。

刘美红回头摆摆手。

一楼的大房间是她们家的客厅，旁边的小屋子是孩子们的卧室。

孩子们坐在客厅吃汤圆看电视，“光头强又来砍树了。”

刘美红直接回卧室把背上的妙妙放下，她已经睡着了。

柜子里的衣服是去年买的，她找了几件摸着舒服的抱在怀里。

估摸着这时候还没擦完，她也不好下去。

妙妙平时性格就好，不吵不闹。睡着了也一样乖巧。她摸着小孩软软的脸颊，不禁心酸起来。

阿凤比自己小两个月，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村妹妹。去年过年的时候和她的青梅竹马结了婚，不久之后就怀了孕。

同村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知道，他们很相爱。

同村十个人里面有十个人知道，为了男方，阿凤上完大学后放弃了城里大医院的工作，回来镇上开了个小诊所。阿凤的行为被人唾弃。

从前一起玩时，她就感觉到阿凤对象是一个情绪变化很大的人。只是他对着阿凤一向温柔体贴。

苏郑兰没和刘美红说过自己的猜疑，但两人的想法却不谋而合。

这件事，会和他对象有关吗？

她坐在床上，顿感心慌。

五六分钟过去，苏郑兰抱着床软被过来叫她：“走吧，应该好了。”

她把孩子往床中间挪了挪，应了声“好。

临下去，还嘱咐苏梦注意看着妙妙。

苏郑兰敲了敲门。

“进来吧。”里面应声。

盆里没人添炭，火快灭了。这屋子后面就是山坡，平时就十分阴冷，更别说现在是大冬天了。

刘美红先把两双新棉拖给她俩，又急匆匆拿了炭添上。

苏郑兰给阿凤铺上软被。

“谢谢姐。”阿凤目光诚恳。

苏郑兰点点头，说：“先吃点汤圆吧，刚煮的。”

“对，先吃点垫着肚子，有什么事吃饱再说。”刘美红说着，已经开始拿勺子盛汤圆。

阿凤也没推脱，点头说：“好。”

即便她脸上伤成这样，苏郑兰仍能看出来她是个很有气质的人。

四个人一起吃了饭，刘美红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碗。

倒是阿凤带来的那个女孩，看出来是饿了，连着吃了三碗。

这一顿饭的功夫，她放下了些警惕，终于肯开口跟她们说话：“谢谢，我去洗碗吧。”说着就要收拾碗筷走。

刘美红赶紧拉住她，说：“你洗什么碗，等会姨洗。你想不想跟妹妹们玩去？”

她脸上犹豫了，摇了摇头。

“彤彤，”阿凤在床上叫她，“去跟妹妹们玩会吧。你不是喜欢狗吗？去看看那个小狗。”

彤彤想了想，点了点头，长长的马尾垂到胸前。

“跟我上去吧，昨天买了小蛋糕，去跟妹妹们一起吃点。”苏郑兰声音柔和起来，看着她笑了笑。

“嗯。”她点点头。

苏郑兰领着彤彤上去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阿凤看了刘美红一眼，没说话，低下头抓着被子，但手上却没力气。刘美红思绪万千，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会，阿凤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像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说：“姐，我看错人了。”

刘美红知道她什么意思。她把阿凤的手握在手里，眼里无限悲怆。

“我本以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就已经够了解他了，但......”她没能继续说下去，胸中一口闷气上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刘美红忙站起来，帮她拍背，说：“别激动别激动。”

阿凤摆摆手，深呼两口气，眼神突然变得狠厉，骂道：“那个畜生，竟然趁着我上班，强迫一个小姑娘！”

“什么？”刘美红还以为是家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人家彤彤才十四岁，刚上初二的孩子，他简直该天打雷劈！”

“什么？”刘美红怒火中烧。阿凤怀着孕，她本该冷静点安慰她，但这一串打击，实在难以忍受。

“败类！”她破口大骂：“看着人模狗样，见谁都热情，想不到背地里是一滩臭泥！”

她性子温和，从没这么骂过人。

“他自己当了畜生，他还对你动手？！”刘美红看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心中愈发愤懑。

“这，”阿凤顿了一下，“额头上确实是他砸的。”

“那其他的呢？”

“他扔烟灰缸砸到我脑袋，还要抄椅子，我害怕，就先拿起锤子把他打晕了。那天下雨，屋里滑，倒下去的时候我光想着肚子，脸就撞墙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正月十二那天。彤彤她没有爸妈，跟爷爷奶奶住。那畜生就看准她爷爷奶奶出去干活，我手机忘家里了，骑车回去拿，刚好听见彤彤在屋里哭，声音很大。”

阿凤越说，声音越小。

“姐，我自己，离个婚流个产也就罢了，就当看走眼了，”她声音越来越抖，肩头肉眼可见的颤抖着，“可是彤彤那么小，她从小就留守，你说以前是不是也被欺负过啊？她可怎么办啊？”

刘美红没和人说过，很多农忙时的下午，她那个只有一小盏电灯的小房间里，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被一遍遍撕碎过。

她能想象，如果是真的，那彤彤会有多痛苦。

她抱着阿凤的颤抖的肩头，紧紧闭着嘴，紧紧掐自己的胳膊也没能憋住眼泪。

外面风声大起来，雪又开始下了。

苏郑兰手里端着两块蛋糕，在门外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2020年2月10日，大坝村比之前更热闹了。村里来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两女一男。

几个人的奔驰刚入院子，就被苏郑兰嫌弃喊道：“停外面大马路上去！”

三个人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没听见，继续嬉笑着同她打招呼。

孩子们还没能看这三个帅气的叔叔阿姨几眼，苏郑兰就让他们换上了常服。

“你们就不能低调点吗？”苏郑兰咂了下嘴。

“这不显得有气势嘛兰姐。”小杜个子矮一点，古灵精怪的。

“你往那一站就很有气势了，不用装备加持。”苏郑兰说。

“兰姐，饿了。”小马边穿衣服边回头看她。

“你红姐今天下厨，等着吧。”

“红姐下厨，那不得多吃几碗。”小杜高声说。

“对。”小马附和。

昨天又下了一天雪，今天化雪了，寒风刺骨。

吃完饭，孩子们被安排到小坝的田婶婶家玩。彤彤在客厅，灰灰陪着她。她们几个大人围着火盆一下午，终于做好了计划。

2020年2月11日一早，西装革履的三人驾车离开了，她们说：“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回来。”

2020年2月12日，外面下暴雨。妙妙发烧了，苏郑兰带她去了医院，当天没回来，医生说要住院两天。刘美红那晚翻来覆去睡不着。

2020年2月13日，雨势丝毫未减。苏郑兰和妙妙还没回来，家里停电了。

2020年2月14日凌晨两点，阿凤突然开始阵痛，刘美红急忙打120，那边立刻响应。

二十分钟后，那边来电话，泥石流挡住了路，车子进不来，医护人员正跑着赶过来。

十多分钟后，人来了。阿凤浑身冷汗，嘴角发紫。

孩子们都醒了，老老实实在床上坐着，挨在一块。彤彤在阿凤房间外面的墙根蹲着，灰灰趴在她的脚边。

凌晨四点左右，孩子出生了。阿凤累得昏睡过去。

刘美红安顿下医护人员，待在阿凤和孩子身边，一刻没敢合眼。

苏梦从房间出来，把彤彤和灰灰带到房间里，推着彤彤上床盖好被子。

2020年2月14日下午五点，阿凤屋里的小婴儿发出刺耳的哭叫声。刘美红匆匆赶来，发现孩子掉到了地上。

阿凤不肯抱这个孩子，甚至不肯看他。她心中很乱。

她嘴里没有味道，刘美红给她吃什么都吐了出来。

2020年2月14日下午六点，阿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