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还没结束，周舟便和陈佳露离开了别墅。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还要沉默，就仿佛空调吹出的不是冷气，而是刺骨的冰雪，冻得人开不了口。
还是陈佳露先开的口，“晚饭都没吃，不然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周舟靠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窗外，轻轻回了句：“有点累，想回家。”
和陈佳露总是不用客套的，想什么便说什么。
“好，那晚上用我陪你吗？”
周舟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但她更想一个人待着，于是便说不用。
“宋景川未婚妻没为难你吧？”陈佳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这上面。
“没有，也没怎么说话。”
确实是没怎么说话，也就一人说了一句。
她说不介意自己的老公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周舟说她介意。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是来给周舟送衣服的，听到这个回答，只耸了下肩膀，将手中的裙子递给周舟后，便扭头离开了。
转身的时候，笔直的斜分一刀切短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背影自信又洒脱。
“听说是隔壁姚市，恒天光学集团的千金，叫叶诗星。”陈佳露给周舟介绍了一下宋景川未婚妻的背景，“恒天光学是姚市最大的上市集团，最近正在和裕正集团谈合作。”
原来如此，周舟点点头，“门当户对，强强联合，确实很般配。”
果然是无情的商业联姻，难怪男女主都不当回事。
可这和她这个配角又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过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认识宋景川的时候，他也没说自己是裕正集团的公子啊，不然她早离他远远的了。
周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
楼道的声控灯，感应不灵敏，每次在门口找钥匙，她都得先用力制造一些响动，有时是跺脚，有时是拍手。
今天她既跺不动脚，也拍不动手，身上的每处关节仿佛都生了锈，只好趴在门上，转动唯一能动的脖子，用头重重地磕了上去。
咚——
灯光亮起。
于此同时，身后的楼梯台阶上窜起来一个人，清亮的男声响起，“你怎么才回来！”
周舟转过身，眉头死拧在一起，“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她从包里翻出钥匙，插了进去，“咔哒”一声，开锁的声音让她觉得异常烦躁，直接重重一掌拍在门上，自顾自地进了门，头也不回地问身后那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跟了进来，还自觉地把门带上了，大大方方地说道：“你妈帮你寄东西，是我填的快递单。”
周舟开了灯，把包挂在门后，也不请他坐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背着书包，低着头，木头一样地站在原地。
高是挺高的，但瘦得跟麻秆一样，还黑漆漆的，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为什么不回家？”
还是不说话。
“高考成绩出来了？”
他动了一下，抬眼偷偷看她。
周舟淡淡地对上他的视线。
猜也猜得出来，山沟沟出来小毛孩，连英标都读不准，就算多读了一年高三，想在浙省这种地狱级的高考大省里上岸，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近乎刻薄地想，只能怪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爹，刚领了证，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家孩子带出来，要是留在他那个穷乡僻壤的老家，没准还有点希望。
周舟瞥了他一眼，问：“没考上？”
“考上了！”他立刻抬头大声否认，但刚说完，头便又低了下去，连声音都小了许多，“但是不够本科分数线，只能上大专。”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这和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于是仍旧语气平平，“所以呢？”
她不相信他只是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用不着这般。
“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
这倒有点意思，周舟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双手环胸，看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少年。
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一条脚口染了点红色的灰色运动长裤，加上一双干净但有些发黄的帆布鞋。
看来他在她家的生活，也并没有那么如意。
少年坦然地说：“大专学费很贵，我爸没钱。”
“你那个便宜妈不肯给你出学费吗？”
她爸爸走的时候是净身出户，车子、房子、票子全留给了她妈妈，所以想来她手里应该还是有些钱的。
“她才不是我妈——”他语气生硬地怼了她一句。
周舟当然知道那不是他妈妈，她妈妈这五十多年来就她一个女儿。
少年发完脾气，气势便又弱了下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花她的钱。”
“哦。”周舟随口接了一句，她着实对他们家的事提不起兴趣，但为了更快打发他走，只好又接着问道：“不上学，准备干什么？”
少年兴致勃勃地回答道：“出海捕鱼！可以先给人做小工，学点东西，攒点钱，以后自己买条船。”
这是周舟他们村子里大部分中年男人的生计，她爷爷就是渔民，她爸爸以前也是。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他们村离海不远，村里的祖祖辈辈都是靠海生活，一代传一代，传到了现在，干这个却越来越少。
本地的年轻人嫌脏嫌累嫌苦，又觉得干这个不体面，也有了更好的出路，基本没人愿意再像老一辈一样，在海里大风大浪，披星戴月地去赚钱了。
周舟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年轻人说想做这个。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来，“不错，志向远大呀！”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又硬邦邦地说：“你妈说的，你爸以前出海捕鱼一年能挣二三十万，比你这什么银行小柜员挣得多多了，你可别看不起这个职业。”
周舟又轻笑了一下，“所以她说让你别读书了？”
少年又不说话了，黯然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她勾着嘴角等他说下去。
几秒后，他又挠了挠头，语气低落地说道：“他们都不同意。”
看来他爸还是有点脑子的，她妈也算有点良心。
“那你找我也没什么用。”这场孟母劝学的好戏，周舟听够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便开口赶人，“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别在我这儿呆着。”
“我不想回去。”
“那就自己找地方待着，去朋友家，同学家，总之别在我家。”
少年又嘀咕了一句：“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地方去。”
烦——
就好像全部的糟心事都凑到了同一天。
周舟觉得她好像感冒了，身体发冷，可能是因为泳池的水，也可能是山上的风，再或者是车上的冷气。
总之就是生病了，不舒服，不想说话，只想躺着。
她不再理会他，从沙发上起来，慢吞吞地向浴室走去，路过少年身边时，连余光都不曾瞥一眼，只当他是空气。
当滚烫的热水从头顶浇到身上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洗了澡，换上舒服的睡衣，再打开浴室的门时，一股浓重的方便面的味道从客厅传来。
她皱了下眉毛，正想接着赶人，但下一秒，自己的肚子便“咕噜”一声。
少年正蹲在茶几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往嘴里塞面条，看到她出来，很殷勤地就问了句：“你吃吗？锅里还有。”
周舟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乖乖起身，“我去给你盛。”
电视里放的是《父母爱情》，周舟听过但没看过。
她不太喜欢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总觉得这时代背景下的故事太沉重，再幸福的家庭都免不了受到大环境的影响。
但现在想想，还不如生在那个年代，好歹可以把不幸的原因归咎于社会动荡。
“呐，你的我没放辣椒酱。”他把碗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不过你家的辣椒酱很难吃，放了还不如不放。”
周舟端了碗，盘腿坐回沙发上，默默吃起来。
洗了热水澡，又吃了热乎乎的面条，她觉得脑袋清醒了些，后悔起自己刚才迁怒的行为，她收起了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平静地找了个话题开口，“你怎么过来的？”
“走路——”
“咳咳咳！”周舟被这个回答吓了一跳，从她家到她租的地方开车都要一个小时，走路的话……都不知道要多久。
“走到隔壁村，再坐公交车。”
溪城村里的公共交通不像城里那样发达，他们村只有一班公交还不是来这个方向的。
周舟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说话还带大喘气的。
“干嘛不打车？”
她有点晕车，工作了以后就再也没坐过公交车，没买车的时候要不开家里的，要不就打车，突然听到他说坐公交还觉得有些疑惑。
他穷得坦坦荡荡：“没钱，我身上只有一百块，要省着用。”
“要坐多久？”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换了三趟车，算上走路的时间可能三四个小时吧。”
听到要这么久，周舟随口接了句：“下次别来了，实在没地方去就找个宾馆住。”突然又想到他说的身上只有一百，又补了句：“没钱的话，就找大人要。”
少年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凶巴巴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家，不喜欢溪城。”
说完还补了一句狠话：“你这么讨厌我，还要吃我做的面条！”
……
周舟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搞得有些懵，恰逢她刚用筷子挑了面条要塞进嘴里，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塞进去。
转念一想，这是她家，她的锅碗瓢盆，她买的面条，凭什么不吃，于是又心安理得地吃起来。
他看她不理他，便又发起脾气来，“我要回家！”
周舟头也不抬地说：“吃完了就送你回去。”
“我要回我自己家。”他看她吃得香，便也捧了碗，往嘴角扒拉了一口面条，然后含着面条，眼眶微红，委屈巴巴地说，“回老家，回我奶奶家。”
一千多公里……这她可没办法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