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再度睁眼时，由于强光的刺激，一时眼前只能看到一片斑驳的黑。她摸索着向印象中博士的方向跑去，随着视力的恢复，光网如点点萤火般从她的视野逐渐亮起——温柔的、熟悉的、流动的光。

几乎如她幻象中一般无二。

青枝一路狂奔，越接近核心，光丝就越发密集。那些温暖柔和的光落在青枝的皮肤上，却没有触发任何界面。青枝无法克制不祥的预感，她剧烈喘息着奔跑，整个人都在发抖——是博士还没有完全苏醒，还是上传过程出现了什么问题？

一路狂奔之下，她终于看见了博士的身影。

光网的中心，博士的身体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瘫倒在地面，所有的光丝都在这个点缠绕汇聚。他仿佛一只沉睡的茧，万物的光焰从心脏中央破开斑斓，抽丝萌发。恍惚间，几乎有种宇宙间所有光芒都来源于他的错觉。

青枝疾跑过去，跪下翻过来博士的身体，一手摸颈动脉，侧头观察他胸廓的起伏——缓慢的、衰弱的，却依然坚定的跃动着。

青枝稍微松了一口气，九尾事件时，博士在被贯穿心脏后都能坚持几个小时，时间领主在身体恢复力上应该具备非凡的天赋。要不然也禁不住一次次作死——尽管处于极度焦虑中，青枝还是忍不住腹诽道。

按照博士的说法，青枝应当把他留在这里，离开通知他人，待事件平息后再回来重新下载博士。但是，青枝按了按红星徽章，发现防护罩还在待启用状态。

青枝心下沉了沉。正常来讲，博士进入系统的第一个操作就应该是开启全民防护罩。由于赛博人的反扑迫在眉睫，这件事的优先级甚至排在炸毁星船之前。

不论什么原因，现在都是脱离博士计划之外的情况。她本以为此刻自己会非常慌乱，却发现自己自从看到博士开始，意外地镇定了下来。

相比于她看过、仿佛真实经历过的287个未来，这似乎也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她得把博士交代给她的任务完成。

青枝伏身短暂地抱了抱博士汲取力量，汇拢而来的光丝从他们两人的胸膛贯穿流淌，尽管没有激发光屏窗口，她依然有种被阅读般的错觉。起身时，她的脸颊擦过博士的脸颊，是近乎冰冷的温度。正常来讲，由于激烈的新陈代谢和双套供血系统，博士的体温通常会比她高上几度。

青枝深深呼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得带着博士走。不说这个地方是否安全，如果离开，她完全没有把握能及时找到通往地心的长廊。何况博士所有生命体征都在衰退，这里什么设备都没有，必要时她得做急救干预。

青枝试图把博士背起来，刚刚拉起他一边手臂就反应过来这完全不现实。沉思片刻，青枝躺在博士旁边拉住他的手，把他们两个作为防护整体启用防护罩，将轴距调整至0.3m，后距部分地面接触方向调整至—0.1m，捏出了一个造型诡异的防护力场。

青枝再次把博士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站起来——还好，浮空十厘米的后置力场能承担博士大部分重量，青枝自觉和每天背着厚厚的几大本医学教材上课没啥区别。与其说背着博士，青枝感觉更像在网游里给博士开了个跟随模式，或者说在哈利波特世界观里施了个漂浮咒。

青枝转身向出口方向走去，从这个方向看，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仿佛只是黑暗中一道凭空出现的小小的破口。

“他成功了吗？”青枝快走到门前时，尼基塔踩在门槛上，遥遥喊了一句。

“我不知道……”青枝略微吃力地回答道，“没什么反馈，智脑看起来也像停机了一样。你知道有什么途径可以通知大家吗？电视？网络？光屏强制弹出通知信息？技术上的东西我一窍不通啊！”

尼基塔闻言迈入门内，作势要接过博士：“我来吧。”

青枝摇摇头。“我开了防护罩。总之，先回到大厅——”青枝忽然顿了顿，半晌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左颊道，“尼基塔，你脸上好像有点东西。”

“什么？”尼基塔顺着她指的方向抹了一把脸，随即耸耸肩膀道，“那不重要，让我来背博士吧。你看起来真的好吃力。”

“不是，”青枝踮起脚凑近，向尼基塔的脸侧伸手，“你让我看一下，好像是只虫子……”

就在青枝的指尖碰到他的前一瞬，尼基塔往后猛地一闪。电光火石之间铛铛铛三声响——尽管有防护力场阻隔，但因为她把缓冲距离调得太短，青枝还是感觉肚子上被重重锤了几拳，一时间七荤八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尼基塔”面无表情地对着青枝举起手臂，翻起的皮肤下赫然是精密的机械结构——幸好依然只是麻醉弹。

青枝心下一沉，这是最接近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可她还是错失了先手。太蠢了，她应该作势把博士交给他再出手……可惜自己在慌乱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地心的虫子，这个借口比新闻采访还要蹩脚。青枝恨恨地咬了咬牙。

“你是什么时候被替换的？”青枝忍痛吸气，捏紧了刚刚藏在手心的金箔，“你一直在等这个时候吗？”

青枝表面上不动声色，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她想起她第一天拜访时流了一地却依然半满的酒瓶，想起第二天尼基塔开封而未动的啤酒，想起来他无法通过服饰判断自己的国别，想起他在门口对小女孩遭遇的漠视，在她要求脱下警服时的躲躲闪闪……

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消化功能，因为他不能算类人生物无法识别感知修正纤维，因为他的第一优先级任务是跟随博士而非遵从人设，因为他的衣物并不真实存在——和那些警察一样，只是感知修正涂装。

最关键的是，青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别在腰间的镜子——堵在门口的，赫然是身形高大的银色赛博人。

“你将被升级。”尼基塔没有再浪费子弹，而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表述道。

“达瓦里希，你之前和我说过的东西都是假的吗？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你的愧疚，你想要投身的事业？”青枝倒退半步，与尼基塔竭力周旋道，“你守在出口，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你不会死，你将被升级。”尼基塔毫无波动地回答道。随即是良久的沉默，青枝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尼基塔却突然开口道：“不是假的。”

“什么？”青枝半晌才反应过来尼基塔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虚假的东西无法欺瞒智脑，更不能骗过博士。我所接到的指令是按照曾经的思维模式和情感模块生活，躲避智脑感知，引导博士自我上传。博士自我上传后，情感模块自动关闭，恢复战斗指令。”

尼基塔并未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青枝却模糊地醒悟过来，尼基塔的替换——或者说升级，比她最初猜想得还要早。很可能，在尼基塔递交提案以后，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他又刚好，处于一个完全不被智脑监控的低科技环境。

尼基塔的避世并不是出于无法实现自身价值的失望，亦或是无法适应普通人的身份。而是因为治安管理局的环境最有利于他的隐匿，不出门、拒绝出警、不与人交往、同一套警服——所有违和的细节都可以被“酗酒的失业局长”这一重身份完美解释。

青枝心头巨沉，这几乎是她想到的，最恶劣的可能了。她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她一直以为只是那些陷阱与杀招，只是让博士以命换命的阳谋，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重阳谋的底色之下还是阴谋——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被设计的。

所以事情绝无可能像她最初以为的那么乐观，这种上传，绝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不能被重新下载”而已。

所有信息在她脑子里快速闪过、推演，所有违和之处随着最后一片信息的补足而得以解释——青枝闭了闭眼睛，近乎绝望地得出结论：“智脑的bug，对吗？那不止是一个小漏洞吧。你们一直鬼鬼祟祟暗中进行入侵，对智脑百般避讳，让我们以为红星智脑近乎全然可信——实质上，你们在等博士自我上传，然后再一网打尽。”

“不，你们之前确实有所避讳……你们想一箭双雕，先行解决智脑就难以解决博士，而博士无论何时到来，都会是你们第一优先级的清除目标。”青枝推翻之前的结论，慢慢分析道，“这就是你现在才迈入大门的原因，博士已经完成上传，你们的后手在生效，你不需要担心暴露身份，也不用再担心智脑了。”

“正确。赛博人成功追溯了历史文献，取得了红星智脑部分源代码的单次修改权限。”

尽管心下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期，这个猜想被证实的瞬间依然让青枝近乎绝望——他们还能赢吗？

博士……你，还能赢吗？

“嗨！小绿！”

青枝动摇之际，面前的防护罩忽然显示出了一段随光标浮动键入的文字，随即，周围地形的扫描图在她眼前展示铺开——

青枝赫然发现，眼前的通道，并不是唯一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