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成礼穿着宽袍大袖，做出翻窗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确实不方便。不过好在有穆昶的帮忙，虽然最终还是不甚被破窗勾花了衣角，不过相比起来也算是安然无事。

直到两人从破窗翻了出来，偏房门外也没有传来什么声音。好像那些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猎物已经自行逃跑了一样。两人没有在窗下逗留，而是稍作整顿，顺着长廊往另一边小心又快步地行走了起来。

灵堂所在的正门自然是不能去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去寻找后门，然后想办法离开这里。而直到这个时候，穆昶才终于有时间将自己刚刚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同卞成礼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穆昶所述的事情听起来很散乱，好像他想起来什么便说了什么似的，前后句甚至都不在一件事上。而即便是这样颠三倒四的话语，卞成礼听着还很耐心，甚至没有打断过他，只是在穆昶说完后，他才开口道：“照你这么说，张大哥的车，很可能也是这些人安排偷走的。”

卞成礼一边仔细观察周遭情况，一边缜密地开了口。穆昶深吸了几口气，像是终于才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参透更大的恐惧，他的眸子一瞬间清明起来，道：“他们可能还是人贩子，张大嫂很可能被他们骗了，他们根本不是正经人家。”

被骗显然已是铁定的实施，只可恨张大嫂现在还蒙在鼓里，那两个女孩，恐怕也要遭此不测。而一想到这一点，穆昶的眉头不免都皱紧了，道：“庆良，出去以后这件事是不是要通知给青州？”

这是青州张氏的族人，张大嫂觉得丢脸，但青州张氏不能不知道。

卞成礼的表情也是沉沉，道：“我会给青州张氏去电，但是恐怕会来不及。”

“什么意思？”穆昶马上追问道。

卞成礼沉了沉气，道：“这种事不管是打电报还是电话都说不清楚，恐怕要那边的人亲自来滨城解决。青州距滨城怎么说也要走五六天的，就算开汽车过来，恐怕也要一天两天的事件。即便咱们现在已经逃出来，他们很快便会发现咱们不见了。他们既然畏惧青州张氏的宗族势力，肯定不可能坐以待毙。”

“恐怕不等青州那边来人，他们就已经将人转移或者直接卖掉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恐怕就是张氏宗族来人，也无力回天了。”

只要有时间差，那些恶魔便有办法逃脱应有的制裁。为祸人间，实在令人气愤。穆昶心中更是升起怒火来，少年的拳头都攥了起来，眉头更是拧在一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可恶。”

“庆良，有什么别的办法，能阻止他们吗？”

穆昶忽然停了下来，这让卞成礼不免回头看着他。少年脸上的表情正义而笃定，他认真地看着卞成礼，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就这么走了，我们虽然逃走了，安全了，但是张大嫂一家却只会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张大哥已经不在了，她的两个女儿被骗走，很可能那个花瓶也会被他们挖出来卖掉。到那个时候，张大嫂家徒四壁，还有谁能帮她。”

这样义愤填膺、热血激昂的话，让穆昶整个人像是黑暗中散发热量的小太阳。那炽热的光线实在令人着迷，而卞成礼脸上的表情似乎也被他的热量融化了一般，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推了推眼镜问道：“那么你想怎么办？”

这显然并不是说教的开头，穆昶心中顿时更加自信，他的腰板甚至都显得更加挺直了，道：“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找张大嫂的两个女儿，带着她们一起逃跑。”对于人贩子来说，两个女孩是“货物”，而“货物”不见了，他们自然会收手。

对于穆昶的提议，卞成礼脸上的表情还是平平，道：“这固然是个好方法，可是，如果他们发现女孩不在了，对于经常贩卖人口的他们来说，就会善罢甘休吗？”

“他们先是设计偷走了张大哥赖以生存的黄包车，逼迫一家之主自缢身亡。随后又装出好人的模样帮助张大嫂举办丧礼，甚至还‘热心’地为两个女孩找好了‘亲家’，出了‘彩礼’。你要知道，这两百大洋，他们是实打实地花出去了。”

“如果从商人的角度来讲，花出去的钱不能没有看到成效。对于人贩子来说，人的性别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差别可能只是在于卖出去的价格对于填补前提投入的多寡。你要知道，张大嫂不仅有两个女儿，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

卞成礼说得慢条斯理，却句句清晰，一番话下来醍醐灌顶，顿时让穆昶心中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了几口气，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往返几次似乎都顶不住心中的挣扎。少年不甘心地抿着嘴唇，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卞成礼并不慌乱，反而像是已经想好了这个问题一样，道：“我虽然有个办法，但是铤而走险，需要看你的胆量。”

听卞成礼这么一说，穆昶的眸子重新闪亮了起来。他迫切地看着卞成礼，道：“什么办法，我能办到！”他甚至还不知道卞成礼要说什么，便已经应了下来。

卞成礼看着小牛犊一样的穆昶，不免又笑了笑，却还是道：“我这个办法很凶险，说不好会受伤或者进警察署，你确定你要这样做吗？”

这本是让人知难而退的话，然而穆昶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应了声“能办到”。他这样一说，卞成礼便知了穆昶的决心，虽然不免叹了口气，却还是道：“好，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两个女孩，然后陪着她们。”

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女孩是不便出现在灵堂上的，而那些人尚未达到目的没有离开，因此那两个女孩，现在一定还在这个深宅大院中的某间闺阁之中等待。穆昶知道，按照传统来讲，男子闯入女孩闺阁会有损女孩清白，可眼下事态紧急，况且卞成礼似乎都没有在意，因而他只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卞成礼的用意，道：“你的意思是，如果那些人发现咱们不在房中，肯定会四处寻找。而如果咱们去陪着两个女孩，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暴露，如果产生冲突、发生伤害，这件事一定会闹到警察署去？”

穆昶如此通透，倒是少了让卞成礼解释的时间。他含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穆昶的想法，而穆昶心中顿时也明朗起来，道：“一旦警察出面，人贩子自然原形毕露，到时候不仅能救下张大嫂一家，还能抓住人贩子，免去后来的受害者！”

这实在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然而就在穆昶正在因这个绝妙想法兴奋的时候，一边的黑暗中却若有若无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听起来并不近，可那些高声咒骂中的愤怒，却还是随着清冷的夜风飘进了两人的耳朵里。

显然，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两人逃离的事情。

穆昶心中的兴奋顿时减了半分，两人顿时知道事不宜迟，他们必须马上实施他们的计划。若是那些人比他们更早找到那两个女孩，或者他们重新被那些人抓住，对于自身、对张大嫂一家，恐怕都不是好事。

没有时间再耽误了，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当即往这四合院中寻找起来。

漆黑的夜色带着紧张的冰冷与危险在两人的四周蔓延，偌大的四合院好像一座冰冷的迷宫，带着死亡的飘零，沿着一砖一瓦蔓延。不过再黑的夜色，也抵挡不过火光的亮度，哪怕是微弱的火苗，亦是指引的方向。

很快，两人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发现了一间点着蜡烛的小房间。这明亮的光线很快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而更加不同寻常的是，两人发现这件屋子中似乎并不止两个人，除了两个看起来年轻的身影，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这个女人显然已是成年，光是她的烛影便显得颇胃婀娜多姿，更何况她的手上似乎还抱着一把琵琶。这在新丧的家中实在不合礼仪，可这女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似的，甚至辗转挪弦，手指轻拨，弹出一曲琵琶曲来。

她弹得很轻，似乎是担心声音被人听到一样，可再小心的声音中也带着琵琶的婉转温婉，那轻柔的曲调，还是像流水似的流淌进听众的心中。

穆昶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大胆，他呆愣了片刻，不过很快被卞成礼扯着胳膊，将他拉到了角落里。两人隐藏在屋子的阴影中，这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又能很好地听见房间中传来的声音。

两个女孩并没有做声，似乎在认真听着琵琶曲。而这女人在弹了一小段之后，居然开始轻轻吟唱起来。

不得不说，若是换个环境的话，这女人唱得确实酥软好听，那歌声仿佛能飘进人的骨头缝里似的，光是听上两句，便让人忍不住全身酥麻起来。

可这样的歌声，让卞成礼不免皱了皱眉。他嫌弃地往那个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看似乎被够了魂似的穆昶，终于还是忍不住叹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去轻柔地捂住了穆昶的耳朵。

穆昶听得正入神，被卞成礼骤然捂了耳朵，顿时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不过他一回头，正撞上卞成礼带着淡笑的一张脸，那表情就好像是在看着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便只能在穆昶有几分好奇的目光中开了口，道：

“别听，这是青楼里的曲儿。”